天界的月光,總是帶著淬了冰的清寂。
靈汐蜷在冰牢頂端的琉璃瓦上,尾巴尖無意識地掃過瓦片,淡金色的狐火殘影像撒落的星子,轉瞬即逝。她舔了舔唇角,將偷來的仙果核彈向遠處的云層,目光卻死死鎖著下方那座沉在寒潭中央的石牢。
傳聞天界冰牢最深層,鎮著一塊能逆轉宿命的上古玉佩——碎玉鳴。
作為魔界最后一只月瑤狐,靈汐從有記憶起,尾尖那枚指甲蓋大小的碎玉胎記就沒安分過。族中長老說,那是天定的印記,注定了她要成為鎮壓饕餮的祭品,用心頭血澆灌封印,直至魂飛魄散。
她才不要什么獻祭。她要去人間聽書,要吃遍忘川河畔的糖葫蘆,要找個能讓尾尖碎玉不再發燙的地方。所以她偷溜進了天界,目標明確:把那塊碎玉鳴偷到手。
冰牢四周布著星辰結界,流光如網,泛著冷硬的金屬光澤。靈汐指尖凝起一縷狐火,小心翼翼地探向結界縫隙——這是她觀察了三日才找到的薄弱點,據說是天界戰神蒼玄布下的陣法,尋常仙魔觸之即潰。
“嗤。”狐火撞上結界,竟沒像預想中那樣湮滅,反而引動了流轉的星光。那些銀色光點驟然加速,在她腳下織成一張巨大的星圖,繁復的符文順著她的腳踝往上爬,帶著刺骨的寒意。
“不好。”靈汐暗道一聲,想化出原形遁走,可星圖像是活物,瞬間收緊。她踉蹌著跌落,紅衣掃過冰面,留下一串燃燒的狐火腳印,卻在觸到寒潭水汽時,詭異地熄滅了。
潭中央的石牢突然傳來一聲輕響,像是有什么東西被驚動了。
靈汐抬頭,撞進一雙比寒潭更冷的眸子。
那人站在石牢門口,銀甲覆身,肩甲上“護天界永安”的誓言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他手中握著一柄長劍,劍身在幽暗中流淌著月華,仿佛能凍結時光,正是傳說中蒼玄的佩劍——寒川。
此刻,這柄能斬裂星辰的劍,正抵在她的咽喉。
冰涼的觸感順著肌膚蔓延,靈汐甚至能聞到劍身上淡淡的雪松香。她強迫自己鎮定,尾尖的碎玉胎記卻突然滾燙起來,像是要燒穿皮毛。她垂眸,看見男子腰間懸著一枚玉佩,玉質溫潤,卻布滿細碎的裂紋,在月光下若有若無地閃著微光。
就是它!碎玉鳴!
幾乎是同時,她尾尖的碎玉胎記與那玉佩產生了共鳴。一陣細微的嗡鳴在寂靜的冰牢里響起,像是玉碎的前奏,又像是某種古老的呼喚。
蒼玄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左手下意識按住左眼,那里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自他生而為神,這只由上古神鏡所化的眼睛便能洞悉萬物宿命,小到花開葉落,大到仙魔輪回,從無偏差。可此刻,鏡中映出的不是眼前這只闖入結界的小狐貍的死期,而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血色花海。
忘川河畔的曼殊沙華開得正烈,一個紅衣身影倒在花海中央,尾尖的碎玉胎記化為灰燼,而他自己……正抱著那漸漸冰冷的身體,銀甲染血,卻流不出一滴淚。
這景象只閃現了一瞬,快得像錯覺。蒼玄猛地回神,寒川劍又壓進半分,劍鋒劃破靈汐頸間的肌膚,滲出一點殷紅的血珠。
“魔族余孽,擅闖天界禁地,可知罪?”他的聲音和他的劍一樣冷,沒有絲毫情緒起伏。
靈汐被那刺痛激得回魂,眼珠子轉了轉,忽然露出一個狡黠的笑:“戰神大人,小狐不是來闖禁地的,是……是迷路了。”她故意晃了晃身后蓬松的九條尾巴,狐火在尾尖明明滅滅,“您看,我這毛都快被凍掉了,能不能先把劍挪開點?”
蒼玄盯著她尾尖那枚與碎玉鳴共振的胎記,眸色深沉。神鏡左眼的刺痛還未消散,那片血色花海的畫面在腦海里反復閃現。這只狐貍,為何會讓他看見從未有過的模糊宿命?
他收回寒川劍,劍氣卻并未散去,依舊鎖定著靈汐:“月瑤狐一族早在千年前仙魔大戰中滅絕,你從何處來?”
靈汐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卻笑得更甜:“戰神大人好見識,連小狐的種族都認得。實不相瞞,我是從人間來的,修了點幻術,裝裝魔族混口飯吃……”
話音未落,她突然感到一股強大的吸力。蒼玄不知何時結了印,星辰陣再次亮起,將她牢牢困在中央。他一步步走近,銀甲上的雪松香越來越清晰,靈汐甚至能看到他衣領內側,繡著一朵幾乎褪成白色的小花。
那是……月瑤花?
魔界的圣花,怎么會出現在天界戰神的衣上?
靈汐正疑惑,蒼玄已伸手捏住她的后頸,力道不重,卻帶著不容反抗的威壓。他的指尖冰涼,觸到她皮毛的瞬間,尾尖的碎玉胎記又開始發燙,這一次,連帶著他腰間的碎玉鳴也發出了更清晰的嗡鳴。
“唔……”靈汐被那共振震得頭暈,忍不住低吟一聲。
蒼玄的動作頓住。他垂眸,看見她頸間的血珠滴落在冰面上,瞬間凝結成細小的冰晶,而那冰晶的形狀,竟與他左眼神鏡中閃過的血色花海有幾分相似。
“帶回去。”他松開手,轉身走向石牢外,寒川劍在身后拖出一道長長的冰痕,“戰神殿,缺個研究魔族異動的活物。”
靈汐被兩個天兵押著,一路踢踢打打地往戰神殿走。她回頭望了一眼冰牢方向,月光灑在寒潭上,碎玉鳴的微光還在水面漾開圈圈漣漪,像誰在無聲地嘆息。
她不知道,在她轉身的剎那,蒼玄也回頭看了一眼那枚懸在腰間的玉佩。裂紋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蘇醒,而他左眼里那片血色花海的殘影,正一點點染上真實的溫度。
夜風穿過戰神殿的回廊,帶來忘川彼岸的花香。蒼玄將靈汐扔進偏殿,布下結界,轉身欲走時,卻聽見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
那只小狐貍正踮著腳,試圖夠到他案上的星辰圖。紅衣裙擺掃過地面,淡金色的狐火在星圖邊緣烙下一個小小的爪印,像只歪歪扭扭的狐貍。
蒼玄的眉峰幾不可查地動了動。
他見過無數魔族,兇殘的,狡詐的,唯獨沒見過這樣的——闖了禁地被抓,還敢在他的地盤上搗亂。
靈汐見他回來,非但不怕,反而舉起爪子指了指星圖上的北斗七星:“戰神大人,你這星星畫得不對,人間說書先生說,北斗第七顆星旁邊,該有顆伴月的小星,像狐貍的尾巴。”
蒼玄走過去,面無表情地用袖口擦掉那個狐爪印,墨色的星圖上只留下一點淺痕。“魔族,也配論星辰?”
靈汐撇撇嘴,尾巴一甩,故意用尾尖的碎玉胎記蹭了蹭他的銀甲:“怎么不配?天上的月亮,地上的狐貍,不都照著同一片天么?”
她的動作很輕,卻像有電流竄過。蒼玄腰間的碎玉鳴又開始輕響,這一次,他清晰地感覺到,那聲音里帶著一絲……委屈?
他猛地按住玉佩,抬眼看向靈汐。她正歪著頭看他,眼睛亮得像偷了星辰的狐妖,尾尖的碎玉在月光下閃著微光,竟與他左眼神鏡的光暈有幾分契合。
“安分點。”蒼玄移開目光,大步走出偏殿,寒川劍的寒意似乎也沒能壓下心頭那點莫名的躁動。
偏殿內,靈汐看著他消失的背影,摸了摸尾尖發燙的碎玉胎記,又看了看案上被擦掉的爪印,忽然笑了。
天界戰神,好像也沒那么可怕。
至少,他沒直接把她丟進誅仙臺。
她跳到案上,借著月光打量那張星辰圖,指尖凝起狐火,又偷偷畫了只更小的狐貍,藏在北斗星的角落里。做完這一切,她滿意地舔了舔爪子,蜷在溫暖的狐尾里打盹。
夢里,她又聞到了那股雪松香,還有碎玉鳴清越的嗡鳴,像誰在月下,輕輕喚著一個被遺忘的名字。
而戰神殿的主殿內,蒼玄坐在星圖前,指尖懸在那枚碎玉鳴上。玉佩的裂紋里,似乎真的藏著聲音,細碎的,溫柔的,像千年前誰在他耳邊說過的話。
他閉上眼,左眼神鏡再次刺痛,這一次,血色花海的中央,那抹紅衣的側臉清晰了些。
是她。
蒼玄猛地睜眼,眸中閃過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驚惶。他起身走到偏殿門口,透過結界縫隙,看見那只小狐貍正睡得香甜,尾尖的碎玉胎記隨著呼吸輕輕起伏,像一顆跳動的心臟。
寒川劍在鞘中輕鳴,似在提醒他仙魔殊途,不可妄動。
可蒼玄的指尖,卻不受控制地撫上了衣領內側那朵褪色的月瑤花。
這花,是何時繡上的?
他記不清了。
就像他記不清,為何看到那只狐貍尾尖的碎玉時,心口會傳來久違的、名為“痛”的感覺。
月光穿過云層,落在戰神殿的琉璃瓦上,碎玉鳴的微光與狐火的殘影在暗處交織,仿佛從千年前就開始的宿命,終于在今夜,發出了第一聲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