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神殿的月光,是被星辰篩過的冷。
靈汐縮在雕花梨木椅上,九條蓬松的狐尾圈成溫暖的小窩,尾尖那枚碎玉胎記在暗影里泛著微光。她數著殿梁上的星辰紋,數到第一百二十七道時,終于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淡金色的狐火順著唇角溢出,在空氣中燒出小小的焰花。
這已經是她被“請”到戰神殿的第三日。
蒼玄沒殺她,也沒審她,只派了兩個面無表情的天兵守在殿門口,美其名曰“看管魔族奸細”。靈汐試過用狐火燎天兵的盔甲,被蒼玄用寒川劍的劍氣凍住了尾巴尖;也試過裝可憐撒嬌,換來的只有他一句“再鬧,便廢了你的妖力”。
天界的神仙,都這么無趣嗎?
靈汐百無聊賴地晃著尾巴,目光落在殿中央那張巨大的星辰圖上。圖是用月光石鋪就的,流轉著真實的星輝,北斗七星的位置鑲嵌著鴿卵大的夜明珠,連星軌的細微變動都清晰可見。
她眼睛一亮,悄咪咪地從椅子上溜下來,赤足踩在冰涼的白玉地磚上,像只偷腥的貓??拷浅綀D時,她能感覺到一股磅礴的星辰之力,與蒼玄身上的氣息如出一轍。
“畫只小狐貍應該沒關系吧?”靈汐對著空氣吐了吐舌頭,指尖凝起一縷狐火?;鹗桥?,落在冰冷的月光石上,立刻烙下一個小小的爪印。她越畫越起勁,三兩下就勾勒出一只歪頭搖尾的狐貍,正抬著前爪去夠北斗第七顆星。
狐火熄滅的瞬間,殿門“吱呀”一聲開了。
蒼玄身披銀甲走進來,肩甲上的誓言在星輝下閃著寒光。他一眼就瞥見了星辰圖上那抹突兀的金色,眸色沉了沉,徑直走過去。
靈汐嚇得趕緊變回人形,紅衣裙擺掃過地面,帶起一串細碎的狐火殘影,卻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自動熄滅了?!皯鹕翊笕嘶貋砝玻课?、我就是看這星圖太單調,幫你添點生氣?!?/p>
蒼玄沒說話,抬手用袖口擦拭那處狐火印記。他的動作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金色的痕跡一點點淡去,只在月光石上留下淺淺的白痕,像被雪覆蓋的爪印。
“魔族的污穢,不配染指星辰。”他的聲音比殿外的月光還冷。
靈汐撇撇嘴,心里不服氣。她明明畫得很可愛,比那些冷冰冰的星星好看多了?!皯鹕翊笕撕伪剡@么兇?你看這狐貍多精神,像不像……”她故意拖長了聲音,眼睛瞟向他腰間的碎玉鳴,“像不像能打破什么破宿命的樣子?”
蒼玄擦拭的動作一頓。
他低頭看向那道幾乎看不見的白痕,恍惚間竟覺得那只小狐貍像是活了過來,正眨著濕漉漉的眼睛望著他。左眼神鏡又開始隱隱作痛,那片血色花海的畫面再次浮現,只是這一次,花海中央的紅衣身影似乎抬起了頭,眉眼間竟有幾分靈汐此刻的狡黠。
“安分守己,或許能多活幾日?!鄙n玄收回手,轉身走向書案,寒川劍在地面拖出細碎的冰響。
靈汐看著他的背影,忽然發現他的銀甲在肩胛處有一道極淺的劃痕,像是被什么尖銳的東西劃過。她想起三日前冰牢里那柄抵在她咽喉的劍,劍峰銳利,卻偏偏在最后一刻收了力道。
這個大冰塊,好像也不是那么冷血。
入夜后,戰神殿靜得能聽見星輝流淌的聲音。靈汐翻來覆去睡不著,鼻尖突然嗅到一股清冽的酒香。她循著氣味摸到偏殿,看見書案上放著一壇未開封的仙釀,壇身上刻著“醉流霞”三個字。
“人間酒館的老酒鬼說,天界的仙釀能醉倒神仙?!膘`汐舔了舔嘴唇,費力地搬下酒壇,用狐火燙開泥封。醇厚的酒香瞬間彌漫開來,帶著桃花與冰雪的氣息,她忍不住湊過去猛吸了一口,眼睛都亮了。
她抱著酒壇蹲在墻角,小口小口地啜飲。仙釀入口極柔,后勁卻極大,不過片刻,靈汐就覺得頭暈目眩,眼前的銀甲戰神竟變成了好幾個,都板著臉看著她。
“大冰塊……你怎么這么多分身?”她嘟嘟囔囔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向書案,那里斜放著一柄長劍,正是蒼玄的寒川。
靈汐抱著劍,把臉頰貼在冰涼的劍鞘上,舒服地嘆了口氣?!斑€是你好,冰冰涼涼的,跟他一樣……不對,你比他溫柔多了。”她伸出手指,在劍身上畫著圈圈,“你說他是不是傻?放著這么好喝的酒不喝,整天對著破星圖發呆……”
她醉得厲害,尾尖的碎玉胎記泛著滾燙的光,無意識地蹭著寒川劍。劍身上突然凝結出一層薄霜,竟與她的狐火交織成淡淡的光暈。
蒼玄從星辰獄巡查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那只小狐貍抱著他的佩劍縮在墻角,紅衣散開如綻放的花,臉頰泛著醉酒的潮紅,眼角濕漉漉的,像是噙著淚。
“大冰塊……你為什么不笑啊?”她還在喃喃自語,手指劃過劍峰,“你看我,我給你笑一個……”說著,她努力咧開嘴,卻因為醉意,笑容顯得傻乎乎的。
蒼玄站在原地,不知為何,竟沒有立刻叫醒她。
他看著她泛紅的眼角,那點濕潤的水光像落在寒潭里的星子,漾開圈圈漣漪。心口某處突然軟了下去,一個陌生的念頭冒出來:這就是淚嗎?像仙釀一樣,帶著微醺的暖意?
他蹲下身,指尖幾乎要觸碰到她的眼角,卻在最后一刻停住。寒川劍上傳來微弱的共振,與他腰間的碎玉鳴遙相呼應,那聲音細碎而溫柔,像誰在耳邊輕語。
蒼玄猛地回神,收回手時,指節微微泛白。他怎么會對一只魔族狐貍產生這樣的念頭?
他抱起醉得不省人事的靈汐,她很輕,像一片羽毛,紅衣蹭過他的銀甲,留下淡淡的狐火余溫。將她放回梨木椅時,她不知夢到了什么,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尾尖的碎玉胎記緊緊貼著他的手腕。
“別……走……”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像只被遺棄的小獸。
蒼玄的動作頓住了。
他低頭看著她緊抓著衣袖的手,那只手纖細白皙,指尖還沾著一點狐火的金色。手腕處傳來碎玉相觸的暖意,順著血脈蔓延到心口,竟讓他想起千年前某個模糊的午后,似乎也有誰這樣抓住過他的衣袖,帶著同樣的溫度。
他想不起是誰。
天界的史書說,他生來便是戰神,無父無母,無牽無掛,唯有星辰與刑罰為伴??梢骂I內側那朵褪色的月瑤花,還有此刻心頭翻涌的陌生情緒,都在告訴他,那些被遺忘的過往里,藏著他不知道的秘密。
靈汐的呼吸漸漸平穩,抓著他衣袖的手也松開了。蒼玄站起身,目光落在書案上的星辰圖上。月光石上那道淺淺的白痕還在,在星輝下若隱若現,像一只蜷縮的小狐貍。
他走過去,伸出手指,輕輕描摹著那道痕跡。冰涼的石面上,似乎還殘留著狐火的溫度。
“月瑤狐……”蒼玄低聲呢喃,左眼神鏡再次刺痛,這一次,他看清了血色花海邊緣,立著一個銀甲戰神的背影,正徒勞地伸出手,像是要抓住什么正在消逝的東西。
是他自己。
蒼玄猛地攥緊手指,指甲嵌入掌心。他轉身離開偏殿,寒川劍的寒意也無法壓下心頭的躁動。他吩咐天兵守好殿門,不許任何人靠近,自己則走向了天界的藏書閣。
他要查清楚,月瑤狐一族,到底與他有什么淵源。
偏殿內,靈汐翻了個身,咂咂嘴,像是夢到了什么好吃的。尾尖的碎玉胎記與蒼玄遺落在椅背上的一縷銀發輕輕相觸,發出幾乎聽不見的嗡鳴。
月光穿過窗欞,落在星辰圖那道淺淺的白痕上,將其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
夜還很長,而被命運纏繞的兩人,尚不知這場始于冰牢的糾纏,將會如何牽動仙魔兩界的風云,如何在清冷的月光下,刻下深入骨髓的愛與痛。
藏書閣的燭火亮了一夜。蒼玄翻遍了關于千年前仙魔大戰的典籍,卻發現所有關于月瑤狐的記載都被刻意抹去,只留下一句“魔族妖族,皆為禍亂,當誅”。
他合上書卷,指尖撫過書頁上被挖去的痕跡,眸色深沉。
有人在刻意隱瞞什么。
而那只闖進他星辰陣的小狐貍,或許就是揭開真相的鑰匙。
回到戰神殿時,天已微亮。蒼玄推開偏殿的門,看見靈汐正蹲在星辰圖旁,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摸著那道幾乎消失的白痕。聽到動靜,她回頭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像藏了晨露。
“戰神大人,你的星星會跑哎?!彼钢倍菲咝堑奈恢茫白蛲砟穷w最亮的,現在移了半寸。”
蒼玄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如此。星辰軌跡的細微變動,只有他司掌星辰時才能察覺,這只狐貍怎么會……
他忽然想起冰牢初見時,她尾尖的碎玉胎記與碎玉鳴的共振。一個荒謬的念頭閃過:難道她與星辰,也有著某種聯系?
“少管閑事?!鄙n玄冷聲道,卻沒再去擦那道白痕。
靈汐吐了吐舌頭,轉身從懷里摸出一樣東西,獻寶似的遞到他面前。那是用狐火凝成的小小狐貍糖畫,金色的,歪歪扭扭,卻透著一股靈動的稚氣。
“給你。”她仰著臉笑,紅衣在晨光中泛著暖意,“人間的說書先生講,吃了糖,再冷的人也會變甜?!?/p>
蒼玄看著那枚狐貍糖畫,又看了看她眼底純粹的笑意,左眼神鏡的刺痛奇跡般地消失了。他沒有接,也沒有拒絕,只是轉身走向書案,留下一句:“再敢在星圖上亂畫,就把你扔去喂哮天犬?!?/p>
靈汐看著他略顯僵硬的背影,偷偷做了個鬼臉,卻把糖畫放在了他的書案上,緊挨著那壇剩下的醉流霞。
她不知道,當她轉身去逗天兵時,蒼玄的目光落在那枚金色的狐貍糖畫上,停留了很久很久。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將他銀甲的影子拉得很長,而那道落在星辰圖上的白痕,在晨光中,竟像是在微微顫動,如同活物。
碎玉鳴在他腰間輕輕鳴響,這一次,那聲音里沒有了冰冷的宿命感,反而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暖意。
就像她紅衣上的狐火,就像她遞來的那枚狐貍糖畫,悄無聲息地,在他萬年冰封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顆小小的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