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您瞧您,看著不到三十,可這做派架勢,愣是端出了四十歲當家主母的譜兒!”
裴繡抱著厚厚的賬本,第三次在今日的廊下吐槽楚紅煙。
楚紅煙依舊斜倚在通往內院的門檻上,對那揶揄充耳不聞。她只是將身子稍稍后仰,對著檐外連綿的雨簾,緩緩吐出一道青白色的煙霧。
煙圈裊裊升起,在潮濕的空氣中散開、變形,最終融于雨霧,如同一筆寫意的潑墨山水,轉瞬即逝。
她望著那消散的輕煙,唇角竟勾起一抹極淡、極真的笑意:“如果能活成老婦,倒也不錯。”
裴繡一手叉腰,一手將賬本卷成筒狀戳在地上,墨綠紗罩下那雙未被完全遮掩的眸子毫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
“怎么?覺得自己當寡婦很有意境是不是?提前體驗暮氣沉沉?”
楚紅煙眉梢輕輕一挑,煙槍在指尖優雅地轉了個圈,“未出閣,何來寡字一說?”
“那你倒是嫁一個來看看呀!”裴繡咂咂嘴,語氣滿是促狹,
“你要真能嫁出去,我裴繡親自領著雨夢樓所有姑娘,披紅掛綠,敲鑼打鼓送你出門!再放它三天三夜的鞭炮,好好驅驅你這樓里積攢了十年的霉氣!”
楚紅煙沒再接話,只是喉嚨里溢出一聲短促的“哧”笑,那笑意似乎融化了她眼角常年凝結的寒霜,顯露出一絲罕見的、屬于她真實年齡的生動。
她目光轉向樓外。
檐下雨聲漸密,雨水沿著黛瓦的溝壑匯聚成線,斷斷續續地墜落,砸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又寂寥的聲響,如同有人在耳邊低吟淺唱。
濕滑的巷子里,一個小廝抱著新買的酒壇,頂著斗笠,跌跌撞撞地從街口跑來,一路高喊著“避雨啦——避雨啦——”
裴繡猛地打了個響亮的噴嚏,揉著鼻子抱怨:“這鬼雨再這么下下去,我那窖里藏的幾壇子十年陳釀怕是要長出綠毛,發了霉了!”
“上月不是在后廚給你新砌了個烘炭爐?”楚紅煙的目光依舊落在巷口,語氣漫不經心。
“爐子是砌了!”裴繡沒好氣地翻開賬本,
“可你那群小祖宗,喝完酒就圍著爐子烤腳丫子取暖!今兒個早上我去看,好家伙,那爐灰堆得,都快能塑出一尊土地爺神像了!”
她手指在賬頁上快速劃過,
“喏,昨兒個那桌,三個穿飛魚服的(錦衣衛),兩個著青鸕鶿補子的(刑部官員),還有個翰林院的小少爺,叫王翰的——”
“王翰?”楚紅煙眸光微凝,終于收回了望向巷口的視線,落在裴繡臉上。
“可不就是他!點了青笙作陪,灌了三壺上好的梨花釀,醉醺醺的非纏著青笙唱《定風波》。”
裴繡撇撇嘴,語氣帶著幾分鄙夷。
“那小子肚子里倒有幾兩歪詩酸文,可心肝脾肺腎里裝的,全是些‘風流’玩意兒。”
楚紅煙沉吟片刻,指尖無意識地在煙槍冰冷的金屬紋路上摩挲,聲音恢復了一貫的清冷,
“讓青笙留心些,以后盡量避著他點,莫要讓他近身。他身后牽扯的那位,手不干凈,沾著血銹氣。”
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只有近在咫尺的裴繡能聽清。
“明白。”裴繡心領神會,鄭重地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手不干凈”四個字,對這二位來說,往往意味著更深、更危險的東西。
話音落下,兩人之間陷入短暫的沉默。
唯有雨聲,隔著樓宇的阻隔,依舊執著地傳來。
天色雖未至黃昏,卻因這無邊雨幕而顯得格外陰沉壓抑。
檐下懸掛的幾盞防風青燈,在料峭的春風中輕輕搖晃,燈影幢幢,仿佛也承受不住這京城濕沉得能擰出水來的暮春寒意。
陡然,一陣凄厲的犬吠聲夾雜著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從遠處深巷驀然出現,如同利刃般狠狠撕裂了寂靜。
楚紅煙眸色驟然一凜,如同寒潭投入石子,蕩開冰冷的漣漪。
她身體依舊保持著倚靠的姿勢,紋絲未動,只是將膝上的銀煙槍輕輕拿起,擱在一旁的小幾上,聲音平穩得聽不出絲毫波瀾,
“裴繡,你去看看。”
裴繡丟開賬本,墨綠紗罩下的眉頭蹙起:“要我親自去?”
“嗯。”楚紅煙的目光已重新投向雨幕深處,那里是哭聲傳來的方向。
“很久沒有不太平過了。”
裴繡抱起賬本,一邊作勢往外走,一邊嘴里不饒人,
“我要是去了,一炷香之內沒人想起叫我這苦命的跑腿回來,您楚大老板娘是不是該親自去‘醉仙居’把上個月的酒錢結了?人家掌柜的可催了三回了!”
楚紅煙終于側過頭,眉梢挑得更高,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笑意,
“你若真在外頭出了什么岔子,那些賬,自然也就一筆勾銷,不必再結了,我就當作不認識你。”
“呸!老斑鳩!”裴繡啐了一口,抱著賬本罵罵咧咧地沖進雨幕,
“虧我跟了你十年,風里來雨里去,到頭來還是個跑腿的命,上輩子欠了你的!”
門簾被風雨掀起一角,她藏青色的身影迅速沒入青石巷的迷蒙水汽之中。
楚紅煙仍坐在原處,目光追隨著裴繡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動。檐下的雨滴串成珠簾,在她眼前垂落。
良久,她才極輕、極淡地嘆了一句,那嘆息輕得瞬間便被雨聲吞沒:
“十年…她倒活得,比我認真許多。”
踩著濕滑冰冷的青石板,裴繡快步穿行在樓后的狹窄巷弄里。
斜風裹挾著雨絲,自兩側屋檐潑灑而下,落在她單薄的肩頭,將那片墨綠色的薄紗眼罩潤濕,顏色變得深濃。
孩童的哭聲時斷時續,指引著她的方向。
循聲轉過一個岔口,眼前是一條更為僻靜的偏街。
一口破舊得幾乎散了架的油紙傘,歪歪斜斜地撐在墻角。
傘下,蜷縮著一個小小的、瑟瑟發抖的身影。
傘邊,一條瘸了后腿、毛色枯黃的老狗正勉力支著前腿,朝著靠近的裴繡發出低沉的、充滿威脅的嗚咽,渾濁的眼睛里滿是警惕與絕望,卻寸步不離地護著傘下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