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繡在幾步外停住腳步,墨綠紗罩下的眼神瞬間變得復雜而柔軟。
那是個約莫五六歲的男孩,小臉凍得青紫,嘴唇烏黑,渾身濕透,單薄的破布衣裳緊緊貼在身上。
他懷里死死抱著一個同樣濕漉漉的、鼓鼓囊囊的藍布包裹。
眼淚混著冰冷的雨水在他臟兮兮的小臉上肆意流淌,他卻固執地一聲不吭,只用那雙驚恐又絕望的大眼睛死死盯著裴繡。
“孩子,別怕。”
裴繡蹲下身,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無害,“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
她緩緩伸出手,卻沒有直接觸碰。
男孩猛地瑟縮了一下,將小小的身體更深地藏進破傘的陰影里,抱著包裹的手臂收得更緊,指節泛白。
“我不搶你的東西。”
裴繡的聲音又放低了些,她慢慢抬手,摘下了頭上那頂略顯滑稽的墨綠紗罩。
雨絲立刻沾濕了她額前的碎發,露出一張即使不施粉黛、在昏暗雨巷中也難掩清麗絕倫的面容——
只是右眼眼瞼處,一道細長的、淡粉色的舊疤,從眉骨斜斜延伸至顴骨,破壞了整體的完美,平添了幾分凌厲。
她努力彎起唇角,扯出一個盡量和善的笑容,
“你看,姐姐臉上也有疤,丑得很。咱們…算是不打不相識?”
男孩怔住了,呆呆地看著裴繡臉上那道疤,又看看她努力微笑的眼睛。
那眼神里的恐懼似乎消褪了一點點。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茫然和…同病相憐的觸動?
哭聲奇跡般地止住了,只剩下壓抑的抽噎。
裴繡趁機從懷里摸索出一顆用油紙小心包著的蜜餞糖——
那是她習慣隨身帶著哄樓里偶爾哭鬧的小姑娘的。
她剝開油紙,露出里面晶瑩剔透的琥珀色糖塊,遞到男孩面前,
“姐姐小氣,身上就剩這一顆糖了,很甜的。你要不要?”
孩子猶豫著,烏黑的大眼睛在糖塊和裴繡臉上來回逡巡。
最終,對甜味的渴望和裴繡眼中那抹強裝出來的“同病相憐”戰勝了恐懼。
他飛快地伸出手,一把抓過那顆糖,緊緊攥在手心。
然后,他又怯生生地看向身邊那條依舊警惕低吼的瘸腿老黃狗。
“它…是你家的?”裴繡輕聲問。
男孩點點頭,又搖搖頭,眼神瞬間黯淡下去,如同熄滅的燭火。
他不再看裴繡,只是低下頭,用小手更加用力地抱緊了懷里的藍布包裹,然后,極其緩慢地指了指那包裹。
裴繡的心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她。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濕冷的、沉甸甸的包裹。
男孩沒有抗拒,只是身體抖得更厲害了。
裴繡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一層一層,極其輕柔地解開了那裹得嚴嚴實實的藍布。
當最后一層布料掀開時,一股混合著雨水、泥土和淡淡腐朽的氣息撲面而來。
里面赫然是一具小小的、早已冰冷僵硬的孩童尸骨!看身形,比抱著她的男孩還要小上一兩歲。
尸身被仔細地裹在一件相對干凈的舊衣里,頭上蓋著一方洗得發白、卻繡著幾朵精致小花的素色手帕。手帕一角,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極淡、極熟悉的…蘭草香氣?
裴繡的瞳孔驟然收縮!那繡花的針腳…那蘭草的香氣…她絕不會認錯!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直沖頭頂,讓她在這暮春微寒的雨巷里,生生打了個寒顫!她猛地合上包裹,動作快得幾乎帶起一陣風。
她霍然起身,一把將還在瑟瑟發抖的男孩連同那沉重的包裹一起抱了起來,動作有些粗魯,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隨即,一人一狗,轉身朝著雨夢樓的方向,在濕滑的青石板上發足狂奔!
雨水瞬間打濕了她的頭發和衣衫,冰冷的觸感透過布料滲入肌膚,卻遠不及她心中掀起的驚濤駭浪和徹骨寒意!
“帶他去后廚,用滾熱的姜湯仔細擦身!落梅,去找身干凈的、厚實點的衣裳來!”
楚紅煙的聲音依舊清冷,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她站在側廂門口,指揮著兩個伶俐的小廝將驚魂未定、依舊死死抱著那藍布包裹(里面已無尸骨)的男孩接了過去。
她的目光掃過男孩凍得發紫的小臉和裴繡同樣蒼白的臉色,最后落在那條一瘸一拐跟著進來、渾身濕透、警惕地守在廂房門口的老黃狗身上,
“把狗也帶下去,喂些熱食,找個干燥避風的角落安置,別驚擾了姑娘們?!?/p>
“紅煙…她…死了?!?/p>
裴繡的聲音有些發顫,她靠在冰冷的門框上,雨水順著她的發梢和衣角滴落,在干燥的地板上洇開深色的水痕。
她指了指廂房的方向,眼神復雜,
“那孩子…裹得極干凈體面…那手帕…是江南‘素雪錦’的料子,這獨有的‘雨蘭’紋樣…這遺孤…怕是…”她刻意隱去了自己認出針腳和香氣的事實,只點出了布料和紋樣。
楚紅煙沉默地聽著,背對著裴繡,目光投向側廂緊閉的門扉。
檐外的雨聲似乎更大了,敲打著她的耳膜。
半晌,她才開口,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
“既如此…便葬在后山柳坡吧。尋個向陽的坡地,和…前年病逝的那個小婢女做個伴。立塊無字木牌。”
“嗯?!迸崂C低低應了一聲。兩人不再言語,只并肩站在回廊下,靜靜地看著小廝抱著換上了干凈暖和小襖、依舊緊緊攥著那顆沒吃的蜜餞糖、眼神空洞的男孩消失在側廂門內。那條老黃狗被護院小心地引開,一步三回頭。
檐下的雨,依舊滴滴答答,不知疲倦地敲打著石階,也敲打著人心。
這世道太冷,人心若再冷了,便只剩一片凍土。
雨夢樓的規矩,不接孩子,也不養孤。
可這一刻,楚紅煙沒有說“等他緩過來就送走”,正如她沒有點破裴繡對她隱瞞了針腳和香味的事實。
有時候,巷口的一聲凄厲哭喊,便是命運拋下的一根繩索,是緣是劫,都只能先攥緊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