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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戲文密碼

第二章松香凝血夜未央

夜氣沉了下來,沉得像一壇化不開的劣墨汁,裹著濕冷的露水黏在紹興灰黑的瓦檐上。散戲時那點可憐的熱氣早就跑沒了影,“水韻軒”偌大的院子被一股深秋特有的肅殺和死寂罩得嚴嚴實實。偽警察臨撤前,幾盞臨時掛在戲班門口桐樹杈上的氣死風燈,昏黃的光暈在風里打晃,把扭曲的人影拉得老長,在青石板鋪就的臺路上怪異地蠕動,活像貼在古宅門楣上行將潰爛的鬼畫符。班主趙三福那張黑紅的胖臉這會兒白慘慘的,汗珠凝在下巴尖上要墜不墜。他佝僂著背,腰幾乎彎成一張弓,正對著幾個沒摘下鋼盔的偽軍小頭目點頭哈腰,聲音卡在嗓子眼里,擠出一種近乎諂媚的哽咽:“老總放心!絕不讓太君費心!絕不敢!明天,不,就今天!立刻就查!定是外頭混進來的刁民鬧事……”柳煙眉卸了大妝,換回一件半舊的薄棉旗袍,月白色底子上疏落地印著幾莖細弱的墨竹,裹著她過分單薄的身子,越發顯出伶仃。她倚著水閣冰冷的廊柱,隔著一整個空落落的、尚殘留著脂粉氣與火藥硫磺混濁余味的戲院大廳,無聲地望著。趙三福卑躬屈膝的姿態,像一捧燒盡的紙灰被風刮得在地上亂滾,讓她胃底涌上一股冰冷的膩煩。身后傳來極輕的腳步聲。她沒回頭,只看見自己腳下青磚的縫隙里,移近了一小片同樣灰敗的影子。一股清苦微涼的氣息靠了過來,極淡,是松香的氣息。“太險了。”蕭寒的聲音沉得像浸透水的古琴,就在她耳后響起,低到幾不可聞。柳煙眉依舊望著前院那副荒誕場景,只有搭在冰冷廊柱上的指節微不可察地泛了白。“糧船翻了,對嗎?”她的聲音飄出來,也是又干又澀。“翻了三條。鎖鏈斷了兩根,”蕭寒的影子緊挨著她那片瘦削的影子,聲音更低下去,每一個字都帶著霜氣,“…但岸上響槍了。”柳煙眉猛地一顫,霍然回頭。昏昧的光線里,蕭寒那張平日里過分沉靜的臉繃緊著,下顎線如同刀刻,眼底深潭般沉著一片化不開的陰影。他就站在半步之外,咫尺之遙,彼此的氣息在這冰冷的夜氣中幾乎觸碰到一起,混雜著卸妝膏殘留的脂粉味兒和他身上那股洗不脫的松香苦澀。她甚至能感覺到他身上傳來的,在秋夜也壓不下去的凜冽寒意。“他們…”柳煙眉的聲音哽在喉嚨里。“有人…沒跑脫。”蕭寒垂下眼瞼,看著廊柱底部濕滑的苔痕。柳煙眉順著他的目光瞥過去,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鐵爪狠狠攥住。那苔痕深處,似乎有一小塊異樣的、暗褐色的印記,被流動的水汽迅速濡濕暈開,很快便與青黑的苔蘚混在一起,再看不出分別。她喉嚨發緊,一股腥氣猛地沖上來,幾乎嘔出。“那個…彈弦子的老頭?”一個帶著睡意的、含混不清的嗓音忽然插了進來,帶著點不經心的抱怨,把這死寂的氛圍攪破一條縫。小月不知何時揉著眼睛從轉角里轉出來,頭發還蓬松著,打著呵欠,“剛我起夜,見他提著個燈籠往后巷去了…那燈籠死紅死紅的,滲人。”小月渾然不覺,嘟囔著,趿拉著布鞋踢踏踢踏地向后院水房摸去洗漱,睡意朦朧的身子把空氣攪出一陣微瀾便又沉寂下來。柳煙眉與蕭寒的目光在空中驟然相撞,又極快地各自閃開。蕭寒的手很輕地按了一下后腰——那是他放琴弓的位置,此刻那里只剩下一道空蕩的弦索冷意。他方才離開,正是去引開岸上巡守的敵人!前院,趙三福終于送瘟神似的把那群黑皮狗哄了出去。門軸發出粗啞痛苦的“吱嘎”長響,沉重的大門被武行吃力地拖攏、下閂。院內最后一絲來自外界的燈火氣息被徹底關在了門外,只剩下那幾盞在夜風里茍延殘喘的氣死風燈,映得院中影影幢幢,如同鬼蜮。滿院的緊張和恐懼非但沒有隨著偽警察的離去而消散,反而因為大門緊閉,驟然變得更加擁擠和粘稠,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胸腔上,令人透不過氣。“散了!都散了!杵著做什么!等鬼子殺回馬槍啊?”趙三福猛地轉過身,對著院里噤若寒蟬的戲班眾人咆哮,聲音又干又啞,驚惶未褪,又添了十倍煩躁,“該干嘛干嘛去!收拾家伙!再都給我夾緊尾巴!再出一點事,都不用等皇軍動手,老子先把你們這幫惹禍精的皮扒了!”人群在喝罵聲中轟然散開,步履紛亂,壓著驚駭,飛快地躲進各自棲身的角落。空蕩的戲臺和院落瞬間被無邊的昏暗吞沒,只剩下風燈在搖擺,光影在墻上無聲地跳動,留下光怪陸離、不斷扭曲的墨痕。柳煙眉深吸一口氣,寒夜的空氣夾著血腥的腐氣直沖肺腑,凍得她全身血液都快要凝結。她正要轉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道極大,指甲幾乎掐進她的肉里,帶著一種無法抗拒的命令意味。柳煙眉渾身一僵,還沒來得及掙脫,趙三福那張在昏暗燈下顯得格外猙獰的胖臉已湊到面前,汗味、脂粉油彩味混著一股隔夜酒氣直噴到她臉上:“柳煙眉!你跟我來!”他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帶著火星,眼神兇狠地掃向旁邊的蕭寒,“彈弦子的!你,去守著那堆家伙!一件不許少!少一樣,老子剁你手!”蕭寒腳步沒動,目光落在趙三福那只鐵鉗般扣住柳煙眉手腕的手上。冰冷的視線像無形的刻刀劃過。趙三福猛地一抖,像是被那眼神燙到,竟下意識地松了半分力道。柳煙眉趁勢抽回手腕,手腕已被掐出一圈鮮明的紅痕,在月白旗袍袖口外刺眼地顯露著。“班主,什么事?”她問,聲音竭力維持著平靜,眼角的余光卻不由自主地瞥向后院深處濃稠的黑暗。那里是戲班堆放舊衣箱和破爛家什的地方,也是父親那口柳家祖傳的、嵌著紅銅包角的樟木大戲箱所在。幾個模糊的黑影剛剛消失在通往那里的過道上。“少廢話!跟我過來!”趙三福粗魯地打斷,像驅趕牲口一樣推了她一把,眼神卻閃爍不定地掠過她的肩膀,帶著一種莫名的緊張和窺探,“上頭…錢顧問有話要問!”逼仄的雜物間充斥著一股霉爛、灰塵和舊木頭朽壞的混合氣味,直沖鼻腔。一盞油燈擱在缺了腿的方凳上,燈芯跳動著,把幾顆人頭巨大的、搖擺不定的黑影投射在蛛網遍布的墻壁和屋頂布滿污漬的梁上。空氣凝滯得像久未開棺的地窖。錢伯鈞背手站在中央,他那件藏青綢馬褂在昏黃的燈光下像一團化不開的濃墨油污。燈光只照亮了他緊繃的下巴和那只戴著翠玉扳指、緩慢捻動的手指。他身后,兩個穿了黑衣短褂、看不清面目的漢子像石墩一樣立著,沉默地隔絕了門口的光線和出路。柳煙眉的心臟幾乎被窒息感攫緊。錢伯鈞沒回頭,聲音像一條滑膩冰冷的蛇,緩緩地在地上游過:“柳小姐,深更半夜,勞煩了。”他側過半張臉,那金絲邊眼鏡片在燈苗跳躍的光影中,冷硬地反了一下光,“今晚上湖邊的動靜…不小啊。”他的目光看似隨意地轉向墻角。墻角堆著些破舊的幕布、斷了槍頭的彩旗,還有幾口蓋滿了灰塵的戲箱。柳煙眉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瞳孔驟然收縮!在燈光無法完全覆蓋的、最為昏暗的那片角落陰影里,堆著那些早已棄置不用的、積滿塵土的廢舊戲服和被蟲子蛀出了洞眼的舊幕布。在這片穢物之上,赫然壓著一具小小的身軀!那是個精瘦干癟的老頭,穿著青灰色的粗布短打,整個人如同一截枯死的樹根被粗暴地扔在廢物堆里。胸口處開著一大團暗沉得近乎凝固的紅,在青灰的布料上洇開一片令人作嘔的黑紫。頭顱軟軟地歪向一邊,雙目圓睜著,瞳孔早已渙散,凝固著一種驚駭欲絕的神氣。是那個沉默寡言的老生!那個散場后小月“起夜”撞見提著紅燈籠離去的角色!血,新鮮的死亡氣息,混在霉爛里無聲地鉆了出來。柳煙眉呼吸驟停,一股刺骨的寒意從腳底板猛地竄上天靈蓋,眼前有瞬間的發黑。她甚至能看清老頭臉上每一道皺紋里都嵌滿了驚恐的陰影,還有那只枯瘦手指痙攣地摳向地面的姿態。這人剛才還在側幕旁為武生整理道具!那紅燈籠…小月無心一句話,此刻像淬了毒的針!錢伯鈞的聲音又幽幽地浮了上來,如同吊死鬼在耳邊嘆氣:“三寸釘。道上混過幾年的老滾刀肉,仗著點力氣拉幫結伙,專做些沒本錢的買賣…手腳不干凈得很。”他頓了頓,捻動扳指的指頭停了,轉過來正面對著柳煙眉,嘴角勾起一絲極其瘆人的笑,“膽大包天,竟敢打攪佐藤太君聽戲的清興…好在天網恢恢,這不,讓太君的手下當場逮個正著,就地正法了。”那雙藏在鏡片后的眼睛,銳利得像剛從冰水里撈起的刀鋒,無聲地切割著柳煙眉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表情,“太君讓我帶句話:戲是唱的,路是走的…有些不該走的路,一步踏錯,就成了絕路。”每一個字都裹挾著腥風血雨砸向柳煙眉。她只覺得后頸冰涼刺骨,如同被毒蛇纏上。強自穩了穩幾乎碎裂的心神,手指在袖內死死掐住手腕上那片紫紅的掐痕,用痛楚釘住搖搖欲墜的軀殼。“錢顧問說得是,”她喉嚨干得要冒煙,聲音虛浮得如同飄在冰面上,“…戲文講規矩,人也得分得清路數。”她努力讓自己的目光滑過那令人肝膽俱裂的尸骸,落向角落更深暗處——那口紅銅包角的厚重樟木戲箱!箱蓋上密布的深刻紋路在這光影里如同古老的符咒。父親柳云鶴視若珍寶的遺物!此刻它被隨意地推靠在幾只廢棄的箱篋旁,箱蓋似乎有被撬動過的痕跡!鎖扣旁邊那細微的松香粉末印跡……她的心猛地一抽!錢伯鈞的眼睛正在箱子上來回掃視!“嗯,”錢伯鈞似乎對她的反應還算滿意,鼻腔里擠出一個單音。他踱近了兩步,那身綢褂帶起的微涼氣流拂過柳煙眉僵硬的面頰。“這口箱子…”他伸出手,用他那戴著翡翠扳指的、保養得宜的手指,輕輕敲了敲那暗沉厚實的樟木箱蓋,發出篤篤的悶響,“倒有幾分古意。柳班主當年的家伙?”他那細長的眼睛瞇縫起來,鏡片后的目光在柳煙眉臉上和她父親這口舊戲箱之間來回逡巡,“聽說柳老班主臨終前,可有不少‘好東西’交代給你…包括這臺上的戲文門道?”父親臨終前的眼神在柳煙眉眼前清晰地浮現,那枯槁的手死死攥著她的手腕,骨節爆出青筋,“用戲文…傳下去…手稿…都在箱里…”那聲音在記憶中咆哮著與此刻錢伯鈞陰冷的詢問重疊!柳煙眉指尖幾乎要掐進掌心里:“父親走得急…只留下些演出的舊本子,說…說讓后人多聽聽老戲的規矩。”她頓了頓,目光低垂,掃過那口無聲承載著無數秘密的箱子,“都在箱底壓著…亂世里,不過是些燒火都不夠的廢紙罷了。”“規矩…”錢伯鈞玩味地重復了一遍這個詞,猛地彎下腰,他那張圓滑而陰鷙的臉幾乎要貼到箱蓋上去審視鎖孔附近的那些刮痕!手指沿著箱蓋縫隙緩緩劃過,仿佛能觸碰到里面藏匿的風雷!“柳小姐,你說說看…這舊紙堆里,還留沒留著些…不該留的‘規矩’?比如說…今晚上那句‘莫叫賊寇破了索’?”陰冷的質問像淬了冰的匕首扎進心口。柳煙眉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在此刻凍住,幾乎能聽見冰凌碎裂的聲響。那句被她傾注了決絕警示的唱詞,此刻被這漢奸陰惻惻地道出,比佐藤的審視更令人毛骨悚然。她下意識地后退了小半步,鞋跟觸碰到冰冷地面散落的、不知名的垃圾雜物,發出輕微的脆響。就在這一聲微響里,雜物間門外不遠的暗影中,響起另一串極輕的腳步聲,細碎而匆忙,似乎在努力放輕,卻難掩倉皇。似乎有人在窺伺!錢伯鈞猛地直起身,鷹隼般的目光銳利地掃向門口方向,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幾乎同一瞬間,那門口的昏暗光線被一道瘦小的身影慌亂地遮擋了一下!一個系著藍布頭巾、穿著粗布夾襖的半大孩子的身影一閃而過!是戲班里幫著干雜役的小豆子!這孩子平日里膽小如鼠,此刻似乎是被錢伯鈞厲鬼般的目光嚇破了膽,猛地一顫,捧在手里的東西“哐當”一聲脫手摔在門檻上!一只缺了口的粗陶大海碗四分五裂地炸開,里面褐色的藥汁灑了一地,濃烈的中藥苦澀氣味瞬間沖散了雜物間里的霉塵和血腥,撲面而來!“小…小豆子該死!”門口的孩子帶著哭腔,聲音抖得不成樣,撲通就跪倒在冰冷的磚地上,對著里面叩頭,“我…我就是看到柳老板卸了妝…臉色煞白…去廚房摸了塊老姜想給她熬碗姜茶驅驅寒…”他抖索的手指指向藥汁潑灑的狼藉處,破碎的陶片和蜷縮的幾塊焦黃姜片在燈影下格外刺眼,“錢老爺饒命!我真不是有意沖撞!”錢伯鈞的目光刀子一樣釘在小豆子那張煞白哭喪的小臉上足有好幾秒,又緩緩移向地上那灘冒著可憐熱氣的深褐色藥汁。那姜茶特有的、辛中帶暖的氣味頑強地彌漫著。最終,他眼中那股凝成實質的殺意緩緩褪去,變回一種慣常的、令人作嘔的審視式偽善。“倒是個懂事的。”錢伯鈞嘴角彎起,那笑意卻半分也到不了鏡片之后的眼底,“可惜了這碗姜湯…柳小姐看來是用不上了。”他慢條斯理地掏出一塊雪白的手絹,嫌惡地擦了擦剛剛摸過戲箱邊沿的手指,仿佛沾上了什么污穢。“都聽見了?”錢伯鈞沒看柳煙眉,聲音冷硬如同鐵器摩擦,“太君仁慈,給了活路。再有人不安分,就不是一個下賤胚子扔亂葬崗這般簡單了。”他說罷,沒再多看柳煙眉一眼,由那兩個黑衣人簇擁著,徑自向小院另一側他的住處走去。青布面鞋踏過破碎的瓦片邊緣,發出令人牙酸的碾磨聲。當錢伯鈞那令人窒息的背影終于消失在通往側院的月洞門深處,柳煙眉周身的寒意才遲滯地退散些許,留下更深的空茫和驚悸。她慢慢地轉過身,望向院中。氣死風燈昏暗的光暈里,蕭寒不知何時已立在前院戲臺那巨大的暗影下。他微微垂著頭,在整理一把舊琵琶脫落的絲弦。昏昧的光線落在他沾著松香粉末的清瘦手背上,那手背上橫亙著長長一道新鮮綻開的紅痕,皮肉翻卷,血珠正從深處緩慢地滲出來,沿著凸起的腕骨蜿蜒向下,滴落在冰冷的青磚上,啪嗒——細微而沉悶的一聲。柳煙眉的目光死死釘在那條血痕上。在她看不見的后臺深處,那口紅銅包角的樟木大戲箱旁,一個躡手躡腳的灰衣身影正用袖子急切地拂拭著箱蓋邊緣的松香印痕。動作慌亂倉促,衣襟下,一塊剛從他藏身之處匆匆拾起的、沾了些枯碎草葉的“三寸釘”遺落的半截銀元,不小心透出了一點模糊的光邊,很快又被藏了回去。

雨的星星達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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