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城的寒意入了骨。天空是口倒懸的銹鍋,灰云死死地扣著這片水網縱橫的土地,壓得人喘不過氣。冷雨變成了凝滯不散的陰濕寒氣,無聲地鉆進青磚黛瓦的每一條縫隙,也鉆進骨頭縫隙。巷口街尾貼著通緝令的漿糊被泡得發白,軟爛骯臟,紙上模糊不清的人臉也被水汽暈成了空洞扭曲的鬼怪。偽軍灰綠色的身影在街口崗哨前呵出的白氣都帶著鐵腥味,更添一股黏膩濕冷的窒息。“水韻軒”的死寂更沉了。絲竹久絕。前院那幾盞曾映照過水袖翩躚的氣死風燈,如今只剩慘淡的昏黃,燈泡里鎢絲茍延殘喘地嘶嘶哀鳴,燈罩邊緣的油污在濕氣侵蝕下顯得愈發臟污不堪,光暈顫巍巍地縮著,勉強照亮門口那幾雙沉重骯臟的軍用皮靴底子和墻角幾簇濕滑滑、頑強滋長的灰黑苔蘚。空氣里飄蕩的,是灶間劣質木炭燃燒不充分透出的辛辣煙氣、餿掉的隔夜飯酸腐氣、還有如同浸在臭水溝里的破爛抹布般的血腥氣——小豆子被抬走那天摔落在門板上的幾滴黑血,滲入粗礪的青磚石縫,怎么也洗刷不掉,在這無孔不入的濕寒里頑固地散發著一絲甜腥。排練廳的門板如同瀕死老人松弛的皮囊,透著徹骨的陰冷寒氣。推開時,沉滯的軸響像是從腐朽的棺材板里擠出的呻吟。廳內光線稀薄得可憐,幾盞蒙滿灰塵和蠅尸、油跡板結的玻璃罩汽燈掛在棚頂,無力地掙扎出幾縷昏黃光帶,落在彌漫的塵埃霧氣里,照亮一片凋零死寂的舞臺。布景板上的彩畫大片剝落,露出黃褐色的內瓤,如瘡痍縱橫的老臉;幾只缺胳膊斷腿的舊椅七扭八歪地被堆在角落,蒙著厚厚的白灰,像是亂葬崗里隨意丟棄的殘缺肢體;更深處,幾架蒙著塵的衣箱大開著,里頭是霉變了邊緣的陳舊行頭,曾經燦爛的色彩如今灰敗褪去,如同枯干凝固的血跡。空氣凝得如同死水,只有偶爾不知從哪個角落老鼠嚙咬朽木發出的細碎“咯吱”聲,才證明此地并非絕對死地。廳中央一丈見方的空地上,班主趙三福佝僂著背,像個縮水的酒囊,焦躁地來回踱著小碎步。他那張黑紅的胖臉此刻呈現一種死氣的灰黃,眼袋浮腫下垂,眼珠子嵌在深坑里,渾濁無光,每走兩步便神經質地朝緊閉的廳門瞥一眼,嘴唇無意識地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汗珠沿著松弛的太陽穴滑入油膩的鬢角。柳煙眉裹著一件半舊的靛青色棉袍,孤零零地倚在墻邊冰冷的木頭柱子旁。柱子表面一層浮灰被蹭去一塊,露出底下更陳舊的暗褐污跡。寒意從冰涼的柱子透過單薄的袍子鉆進來,試圖凍結身體里最后一絲熱氣。肩胛下那支毒箭留下的創口卻像個燒紅的毒炭爐,頑固地散發著兇險的熱力,絲絲縷縷的鈍痛混雜著令人作嘔的甜腥鐵銹氣,不斷侵蝕著她的神志,半邊身子都似被這持續的煎熬抽空了骨頭,疲軟無力。每一次稍重的呼吸,都像有鈍刀子在那片傷口攪動,帶起一陣細微的戰栗。冰與火的酷刑撕扯著她的軀殼。意識在混沌的暈眩與撕裂的痛楚間浮沉。支撐她沒倒下的,是緊貼在胸口那份沉甸甸的存在感。父親染血的遺稿隔著衣物和皮肉,緊壓在心跳最猛烈的地方。每一分,每一秒,那沉重的棱角和紙張獨特硬質的觸感都在提醒她它的存在。而比手稿本身更沉重更灼人的,是那份遺稿里鎖著的、帶著焚身之力的“火種”,是此刻深藏在她胸前衣襟內袋里那塊冰冷堅硬、如同第二顆帶著毒牙心臟般的——玉佩金鱗鑰!那鑰匙冰冷的青銅棱角和溫潤的玉質部分矛盾地擠壓著她的肋骨,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讓這份重量和奇異的觸感變得更加清晰可辨。玉佩深處那蝌蚪符文無聲的流轉,金鱗開匣的刻咒……一切指向的都是那個瘋狂的反擊起點——霓裳羽衣舞左袖反撩過眉的那一瞬!舞臺就是祭壇。而那個動作……就是祭祀自身點燃最后火種的焚香手勢!廳門被重重推開的聲音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死水般粘稠的空氣里。光線被門板粗暴地切割。錢伯鈞那身藏青綢馬褂像一團凝聚的濁氣,緩緩移了進來。他臉上習慣性地掛著那副溫和到令人胃袋抽搐的虛假笑容,金絲眼鏡片在昏光里反射出兩道陰冷的弧線。他身后,跟進來一個穿著深灰色呢料厚重和服、踏著木屐的男人。高橋一郎。這人身材矮壯結實,剃著青色的寸頭,頭皮在燈下泛著一層油膩膩的光澤。他臉上敷了厚厚一層如同石膏殼般慘白的粉底,嘴唇卻涂得鮮紅欲滴。本該是男人面孔的線條被厚粉扭曲出一種極其詭異的僵硬感,像是帶了一副廉價的、裂痕遍布的能面。尤其那雙眼——渾濁如隔夜的濃粥,看人時沒有半點活氣,只有死水深處飄蕩的冰寒與漠然。他一進來,便帶著一股濃烈甜膩得令人作嘔的香風,像是劣質線香混進了腐敗的花瓣汁液。錢伯鈞向旁邊讓了一步,如同展示一件準備屠宰的牲口:“柳小姐,這位就是名動東瀛的高橋先生。”高橋一郎眼皮都沒抬一下,似乎眼前的柳煙眉只是墻角一件落滿灰塵的舊道具。他那雙死魚般的眼珠緩緩掃視過空曠破敗的排練廳,掠過霉變的衣箱,掠過趙三福那張惶惑慘白的臉,喉嚨里發出一聲極其短促、類似野獸喉嚨深處壓抑的低鳴:“啊…嗦嘎…”聲音干澀如砂紙摩擦,沒有絲毫人味。目光最終釘在了柳煙眉身上,帶著一種解剖刀般的冰冷審視,最后落在她那件靛青棉袍微敞領口下、那段包扎過還滲著藥漬繃帶的肩頸輪廓上。空氣瞬間凝滯得更深重。趙三福的額頭沁出豆大的冷汗,下意識地后退了一小步,幾乎要藏進陰影里。“高橋先生,”錢伯鈞的聲音帶著刻意的圓滑,“皇軍禮遇梨園雅士,柳小姐自是承蒙恩澤,傾心配合這場《楊貴妃》的中日共演。只是……前日班內遭遇小厄,柳小姐受了點風邪寒傷,肩頸酸沉,若力有不逮……”他話鋒一頓,鏡片后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針,無聲地刺向柳煙眉蒼白的臉,“…排練之事,倒也不必操之過急。”柳煙眉的指節在袖內猛地攥緊,指甲深陷進掌心,用清晰的痛楚壓住因那偽善話語而沖上喉頭的惡心!不必操之過急?這分明是逼迫的試探!是她身體劇痛下的推諉?還是她內心抗拒的表露?!“霓裳羽衣舞……第五轉……”高橋一郎那涂得猩紅的嘴唇忽然翕動著,擠出幾個生硬的、如同被粗礫磨過般沙啞僵澀的漢字音節。他依舊沒有看柳煙眉,目光卻死死攫住了排練廳空曠場地正中央的某個無形區域。他腳上厚重的木屐在那塊青磚上挪動了一下,發出“咯噔”一聲輕響,像是在丈量行刑的位置。“左袖……反撩過眉……核心之舞步!必須……”他用那只粗短、指節如胡蘿卜般膨脹的手笨拙地在自己眉骨上方比劃了一下,“……標準!一厘一毫……不可偏!請——柳小姐……示范!”最后一句“請”字被咬得極重,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審視,如同冰水潑面。他整個僵硬的身體都朝著那個無形的舞臺中心轉向,那雙冰冷的、毫無感情的死魚眼終于抬起,如同兩道冰錐,牢牢刺穿了柳煙眉眼中強撐的冰層!柳煙眉只覺得一股冷意沿著脊椎猛地竄上后腦勺。她緩緩閉了一下眼,再睜開時,眼中只剩下一種被冰雪淬煉過的、極度死寂的平靜。“好。”一個字,像冰豆子砸在凝凍的地面上。她深吸一口氣,冰寒的空氣嗆得肺腑如同刀割。她抬手解開裹在身上的靛青舊棉袍紐扣。那件“水韻軒”僅存的壓箱底、父親柳云鶴親手替她置辦的淡荷色“并蒂蓮”水緞戲衣,就套在里頭。層層疊疊柔滑的軟緞裹著單薄的身軀,如一片染血的荷瓣飄墜塵埃。肩后毒傷的筋肉在動作牽扯下發出一聲無聲的崩裂哀鳴!身體晃了一下才站穩。廳內所有人的目光都釘在她身上,如同無數鋼釘刺入血肉。錢伯鈞的審視如同刮骨刀;高橋一郎的視線是冰冷的探針;趙三福驚恐的目光帶著哀求;更深處……柳煙眉甚至能感覺到陰影里那些錢伯鈞布下的爪牙,正睜著餓狼般的眼睛。沒有鼓樂。死寂如同巨大的棺材蓋,扣在眾人頭頂。柳煙眉微微垂首,像是沉溺入唐宮舊夢。腳步無聲輕移,水緞柔軟,掠過冰冷的地面,不起微塵。她身段放得極緩,動作卻依舊帶著往日功底的凝練。右臂如弱柳拂風,左袖輕揚,指若蘭花……整個肢體似乎都在這巨大的痛楚和壓力下被壓榨出最后一絲力量,支撐起舞臺上“楊貴妃”本該有的慵懶華貴。無聲的舞步在死寂中流淌。每一次足尖點地、每一次腰肢回轉、每一次袖籠翻飛,都似灌滿了沉重的水銀。唯有左臂,每一次動作都帶著明顯的凝滯和顫抖。肩后那處撕裂的毒傷,如同熔巖流淌過臂膀的經絡,每一次輕抬都像是重新撕開一次皮肉!額角的冷汗在昏黃燈光下凝聚成大顆的汗珠,無聲滾落,砸在冰冷地磚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柳煙眉的唇色失盡,蒼白如紙,在晦暗的光線下幾近透明。她死死咬著唇內的軟肉,血腥味彌漫在齒間,支撐著她沒有跌跪下去。高橋一郎那雙死魚般的眼珠子追隨著柳煙眉的身影,一眨不眨。他臉上厚厚的粉殼隨著柳煙眉那滯澀、搖搖欲墜的身形移動而微微抽動了一下,似乎有些不耐。忽然,他喉嚨里又發出一聲含混低吼。他猛地邁開那雙沉重的木屐,極其笨拙地踩踏在青磚上,發出“噔噔噔”一串雜音!他粗壯如木樁般的手臂以一個極其生硬的角度抬起,五指張開的右手——竟直直地、帶著一股蠻橫無比的力道,向著柳煙眉反撩而起的、正在痛苦掙扎的左臂——狠狠抓去!如同毒蛇昂首噬咬!又快又猛,帶著一種撕碎獵物般的兇狠!目標是柳煙眉那早已痛徹骨髓的傷臂!柳煙眉在那一瞬幾乎魂飛魄散!身體的本能驅使她在千鈞一發之際猛地向后一縮!左臂帶著撕心裂肺的劇痛倉惶收回!如同被沸水燙傷的兔子!高橋一郎那只粗指箕張的手擦著她水袖的邊緣刮過!帶起的冰冷氣勁撩動了軟緞布料!“噗通!”柳煙眉終究因為這一瞬的巨大驚痛和身體重心的猛烈偏移,再也支撐不住,單膝重重砸在了冰冷堅硬的地磚之上!膝蓋骨撞擊地面的沉悶巨響在死寂的排練廳里轟然炸開!震得棚頂的塵灰簌簌飄落。豆大的冷汗從額角鬢邊瞬間如瀑滾落!肩后毒傷像是被投入了一團烈焰,灼燒感直沖腦髓,半邊身體瞬間麻痹!她死死地抓住碎裂般劇痛的膝蓋,另一只手下意識地緊緊捂住了劇痛處,頭深深垂著,急促而無聲地喘息著,瘦削的肩胛在淡荷色戲衣下劇烈顫抖,如同瀕死蝶翼的最后掙扎。就在身體弓曲、雙手捂膝、頭臉被迫深深埋下的這一瞬——柳煙眉低垂的、幾被汗水浸濕的長長眼睫急劇顫抖了一下!在她死死捂住膝蓋的手掌下方——在她身體因劇痛失控前傾、蜷縮而微微掀開的內衫前襟內側——一抹奇異的微光如同深水之下的魚鱗反光,在她胸前緊纏的繃帶邊緣微弱地閃了一下!是她緊貼胸口藏匿的那枚玉佩金鱗鑰!那溫潤內斂的青玉佩表面,那蝌蚪般盤繞的古老符文——竟在此刻!在她因劇痛翻滾氣血奔涌、心念激蕩至最深處之際——驟然如水波流動般亮了起來!微弱的、仿佛隨時會熄滅的冰藍水光如同活物!在青玉佩的深處極快地流轉閃爍了一瞬!幽光穿透薄薄的繃帶和潮濕的里衣,極其短暫卻又無比清晰地映照在柳煙眉因痛苦和震驚而睜大的瞳孔深處!那光芒太奇異!瞬間將玉佩上那些深邃如同星河漩渦的符文激活!似乎有什么東西被這突如其來的劇痛和情緒的劇烈激蕩所喚醒!玉佩有異動!這個感知如同驚雷炸在柳煙眉一片混沌劇痛的腦海深處!怎么回事?!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與柳煙眉痛楚蜷縮的狼狽時刻——“嘶——嗬——”一聲極力壓抑的倒抽冷氣聲從排練廳角落的陰影中極其清晰地傳來!柳煙眉猛地抬眼!順著聲音方向驚駭地望去——是小月!那瘦小的身影縮在一架布滿厚塵的大型道具屏風后,只露出小半張臉,此刻血色褪盡,像一張揉皺又被水泡過的白紙!她細長的眼睛睜到極致,瞳孔里是巨大的、幾乎要炸裂的驚疑!那眼神中混雜著駭然——正死死地、如同黏在了柳煙眉剛剛痛楚蜷曲弓起身體、因領口微敞而短暫暴露出胸前一抹冰藍幽光的區域!她顯然是看到了!或許不是玉佩具體的形貌,但那衣物下驟然閃現的奇異光芒,對一個本就存著疑心的少女而言,足夠驚心動魄!柳煙眉的心臟剎那間沉入冰窟!就在柳煙眉與小月充滿驚疑駭然的目光倉惶相撞的瞬間——“嗒…”一聲極輕微、卻帶著清晰金石摩擦質感的腳步聲自身后響起!柳煙眉全身的神經驟然繃緊成滿弓之弦!是蕭寒!他竟然悄無聲息地站在排練廳那扇破舊屏風的另一端,如同一個沉默的影子。此刻他向前挪了一小步,那雙沾滿后院泥污和草屑的粗布鞋底踩在一小塊半埋在灰土里的破碎瓷片上,發出了那一下輕微的聲響。他的臉上依舊是慣常的淡漠,只有那雙深潭般的眸子,穿過排練廳彌漫的塵埃與昏暗的光線,極其短暫卻無比銳利地刺向柳煙眉痛楚蜷縮的身體——或者說,是她身前地面上因劇痛滑落摔在地上、此刻被汗水浸透了一半的——那件沾染了泥污、沾著草藥污漬的靛青舊棉袍!棉袍的口袋因她方才的跌倒翻滾被壓住,袋口微微撐開了一線縫隙。半截邊緣染著墨漬的舊戲單卷成筒狀,正半落出那撐開的口袋。幾乎就在蕭寒的目光釘住那半截舊戲單的剎那——“咦?”一直如同石雕般面無表情監視的高橋一郎,那張被厚粉覆蓋的死氣沉沉的臉,竟然也極其輕微地偏向了一側!那雙毫無生氣的死魚眼珠竟然也順著蕭寒瞬間關注的焦點——極其短暫地瞥向了柳煙眉腳前那件破舊棉袍的袋口!他似乎在分辨什么!瞬息之間,兩道冰冷如刀的視線!一道來自暗處的蕭寒,一道來自前方的日本能劇名伶——如同兩只鐵鉤,猝不及防地、精準無比地——鉤住了同一件毫不起眼的破爛遺物!同一瞬間!柳煙眉被這突如其來又極其詭異的雙重凝視刺得渾身劇震!那件靛青舊棉袍!那半截舊戲單!這是她平素練功隨手塞入懷里的!上面除了折痕和墨點……別無他物!為什么要看它?!無數念頭如同瘋狂的電流瞬間穿刺柳煙眉疼痛幾近麻痹的腦海!是蕭寒發現了什么?!這老舊的戲單是她日常用品……難道是高橋一郎這瘋子嗅到了某種……氣味?那舊單子上……能有什么?!柳煙眉的心臟像是被一雙冰冷的巨手狠狠攫住,幾乎要揉碎擠出最后一滴血液!她下意識地屈起捂膝的手臂,手肘狀似無意地壓向那件半開的靛青棉袍口袋!將那撐開的縫隙死死壓住!將那半截露出頭的舊戲單牢牢地按回了黑暗深處!指骨因為用力而慘白僵硬!冷汗浸透了里衣。排練廳那令人窒息壓抑的死寂幾乎要扼斷所有人的咽喉。錢伯鈞臉上那層凝固的虛假笑容紋絲未動,金絲鏡片后的目光如淬了冰的暗器,緩緩掃過匍匐在地痛苦抽搐的柳煙眉,又掠過蕭寒那張無波無瀾的臉,最終落在高橋一郎那重新轉回舞臺正中、依舊麻木得如同戴著一副劣質面具的側臉上。他似乎沒有留意到剛剛那不足一息之間的微小交鋒。“既然柳小姐身體不適,今日排演……暫止。”錢伯鈞的聲音溫和得像拂過羽毛,帶著不容置疑的終結意味,輕飄飄地擊碎了凝滯,“班主,好生照顧著。”他不再看任何人,轉身便踱向廳門。那藏青綢馬褂的袍角無聲掠過滿是塵埃的地面。高橋一郎那雙毫無人氣的眼珠最后看了一眼柳煙眉蜷縮在地的身影,猩紅的嘴唇極其輕微地撇了一下,仿佛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譏誚。他笨拙地挪動那雙沉重的木屐,跟著錢伯鈞走了出去。腳步聲在門外空曠沉寂的水韻軒庭院里漸行漸遠,如同死神離開的腳步。棚頂昏黃的汽燈依舊嘶嘶哀鳴,徒勞地驅散著彌漫的絕望。柳煙眉整個人都浸在冰冷徹骨的汗濕里。肩后的毒傷似乎在這一場驟起驟落、無聲廝殺的風暴中耗盡了她最后的氣力,變成一種深髓透骨的麻痹。她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像在撕扯肺葉,眼前發黑,視野邊緣一陣陣眩暈收縮。她顫抖地伸出手,不是去扶冰冷的柱子,而是狠狠地、痙攣般地按在了自己濕透的胸口!隔著單薄微涼的并蒂蓮水緞戲衣、透濕的里衣、緊纏的繃帶——緊緊按住了那塊沉寂下來卻依舊冰冷沉重的玉佩金鱗鑰!父親的遺稿在深處灼燒,玉佩在指下如冰。就在剛剛那一系列生死瞬息交錯的劇痛與驚駭漩渦中,在身體徹底崩跌于地的屈辱和劇痛深處,那玉佩深處驟然閃爍過的奇異冰藍幽光……如同一柄燒紅的錐子,狠狠地燙在了她的意識深處!那光芒……是因為她劇痛翻滾的氣血?還是因為驟然接觸到某種……極度危險的存在而被激發的反應?!高橋一郎那只帶著冰冷腥風抓向她殘臂的巨掌……他看她的眼神……還有蕭寒那投向舊衣的警醒凝視……這些碎片如同冰冷的蛇纏繞啃噬!她喘息著,視線艱難地抬起,越過一地凝固的痛苦和屈辱的塵埃,艱難地投向廳內那個巨大的、蒙著厚灰的道具屏風后——小月正扶著屏風邊緣,只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睛此刻通紅,盈滿了淚水,卻不再是單純的驚恐和擔憂。那里面糅雜了一種極其復雜的、柳煙眉從未見過的、仿佛被毒液蝕穿的破碎與尖銳的——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