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那冷不是從窗外滲進來的濕氣,而是從骨頭縫里、從五臟六腑深處往外鉆的冰碴子。肩后那道被毒箭貫穿的舊傷,此刻不再是單純的灼痛,更像是一塊深埋在血肉里的寒冰,正源源不斷地釋放著刺骨的冷氣,順著經絡血脈蔓延,凍僵了半邊身子。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吸進了無數細小的冰針,扎得肺腑生疼。柳煙眉蜷縮在冰冷的床鋪上,裹緊了身上那件半舊的靛青棉袍,卻絲毫感覺不到暖意。寒意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殘存的體溫。排練廳那場無聲的酷刑耗盡了最后一點心力。高橋一郎那只帶著腥風抓來的手,如同冰冷的鐵鉗在她殘臂上留下的幻痛還未消散;錢伯鈞鏡片后那淬毒的目光,如同無形的鎖鏈勒緊脖頸;小月那雙盈滿淚水、卻燃燒著陌生而尖銳的懷疑的眼睛,更是像一把淬了鹽的匕首,反復攪動著心口那道看不見的傷口。更深的寒意來自胸前。那枚緊貼皮肉、藏在層層衣物之下的玉佩金鱗鑰,此刻正散發著一種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冰冷。不再是溫潤玉質的微涼,而是一種如同千年玄冰般的、直透骨髓的寒氣。它緊貼著心口的位置,仿佛要將她最后一絲心跳的熱度都吸走。玉佩深處,那些蝌蚪般盤繞的古老符文,似乎在她每一次因寒冷而戰栗時,都無聲地流轉一下,每一次流轉,都帶起一股更深的寒意,如同沉睡的毒蛇在冰層下緩緩蘇醒。柳煙眉的手指隔著冰冷的布料,死死攥緊那枚玉佩。冰寒刺骨,棱角硌得指骨生疼。她甚至能感覺到玉佩中心那塊冰冷的青銅龍鱗,正透過溫潤的白玉,傳遞著一種金屬特有的、帶著死亡氣息的硬冷。父親的血書手稿就在枕下,沉甸甸的,如同壓在心頭的巨石。城隍廟斷壁下那尊被雷劈裂的赑屃石龜腹中,藏著的竟是這柄開啟未知天匣的鑰匙?而點燃它的“火種”,竟要落在那場屈辱的《楊貴妃》合演之上?!“水沉沉的火”……霓裳羽衣舞第五轉側點水足微離地三寸……身向右旋如云卷……左袖反撩須過眉……父親說,那“撩”的勁道,就是焚心火種的起始處!那一個動作!那個在排練廳被高橋一郎粗暴打斷、讓她痛徹骨髓的動作!竟藏著足以焚毀一切的“火”?!咚咚咚!急促的敲門聲如同喪鐘,驟然砸碎了小屋死水般的寂靜!聲音又急又重,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蠻橫,震得門板嗡嗡作響!柳煙眉的心臟猛地一縮!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間凍僵!錢伯鈞?!還是……高橋一郎那條瘋狗?!“柳小姐!柳小姐!快開門!”門外傳來的卻是賬房先生張順那變了調的、帶著哭腔的嘶喊,聲音尖利得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雞,“不得了了!佐藤太君!佐藤太君他……他帶著兵把前后門都堵死了!說是……說是要提前看戲!今晚!就今晚!要演《楊貴妃》!班主……班主他……他快嚇癱了!”提前?!今晚?!一股冰冷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柳煙眉腦中所有殘存的思緒!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佐藤一郎!那個如同陰影般籠罩著整個紹興城的特務頭子!他親自來了!帶著兵!堵死了戲班!今晚就要演?!為什么?!為什么如此倉促?!是錢伯鈞的試探?是高橋一郎的催促?還是……排練廳那場混亂中,她胸前玉佩那瞬間的冰藍異光……終究沒能逃過某些眼睛?!“吱呀——”門被從外面猛地推開!張順那張煞白如紙、涕淚橫流的臉擠了進來,眼珠子驚恐地幾乎要脫眶而出:“柳小姐!快!快啊!佐藤太君就在前廳!錢顧問陪著!殺氣騰騰啊!班主……班主跪在地上磕頭都磕出血了!太君說……說再磨蹭……就……就血洗戲班!”血洗戲班!四個字如同四把冰錐,狠狠釘入柳煙眉的耳膜!她猛地從床上彈起!動作牽扯到肩后毒傷,劇痛讓她眼前一黑,幾乎栽倒!她死死扶住冰冷的床沿,指甲摳進木頭里,才勉強站穩。胸口那枚玉佩的寒氣驟然加劇,如同冰水澆頭,反而讓她混亂的頭腦瞬間被凍得一片空白!“知道了。”聲音干澀嘶啞,如同砂紙摩擦。她不再看張順那張驚恐扭曲的臉,踉蹌著撲向墻角那只蒙塵的舊梳妝臺。鏡面早已模糊不清,映出她蒼白如鬼、冷汗涔涔的輪廓。她顫抖著手,解開靛青棉袍的紐扣,露出里面那件淡荷色的“并蒂蓮”水緞戲衣。冰冷的緞面觸到皮膚,激起一陣寒栗。她拿起梳妝臺上那盒廉價的胭脂膏,指尖凍得僵硬,幾乎捏不住那小小的瓷盒。“姐……”一聲微弱的、帶著濃重鼻音的呼喚在門口響起。柳煙眉的手猛地一頓!胭脂盒差點脫手摔落。她緩緩側過頭。小月不知何時站在了門邊。她瘦小的身子裹在一件過于寬大的舊夾襖里,臉色比柳煙眉好不了多少,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那雙不久前還盈滿淚水、燃燒著尖銳懷疑的眼睛,此刻卻紅腫得像兩顆熟透的桃子,里面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恐懼和一種近乎絕望的茫然。她怯生生地倚著門框,手指死死揪著衣角,指節用力到發白。她的目光躲閃著,不敢直視柳煙眉的眼睛,最終落在她肩后那處即使隔著戲衣也能看出微微隆起的繃帶輪廓上,嘴唇哆嗦著,發出蚊子般細小的聲音:“……我……我來幫你……上妝……”柳煙眉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那懷疑的目光曾如利刃刺心,此刻這怯懦恐懼的示好,卻比那懷疑更令人窒息!她猛地轉回頭,不再看小月,聲音冷得像冰:“不用。”她粗暴地挖出一大塊胭脂膏,胡亂地拍在臉上。冰冷的膏體帶著劣質的香氣,卻掩蓋不住皮膚下透出的死灰。手指僵硬地在臉頰上涂抹,動作毫無章法,如同在粉刷一堵即將坍塌的墻。鏡子里那張臉,被劣質的紅粉覆蓋,眉眼間卻是一片空洞的死寂,只有肩后那處繃帶下隱隱透出的青紫色腫脹,在無聲地訴說著非人的痛楚。小月被她冰冷的拒絕釘在原地,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眼淚無聲地滾落下來,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死死咬住了下唇,發出一聲壓抑的嗚咽,猛地轉身,跌跌撞撞地跑開了,腳步聲在空曠死寂的走廊里回蕩,帶著無盡的倉惶。柳煙眉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腑生疼。她不再看鏡子,拿起梳子,胡亂地將散亂的長發綰起。動作牽扯著肩后的傷,每一次抬手都像在撕裂筋肉。她咬緊牙關,額角青筋因劇痛而微微跳動。綰發的簪子冰冷尖銳,插入發髻的瞬間,仿佛也刺入了她麻木的神經。前廳的喧囂如同漲潮的洪水,隔著重重院落,依舊能感受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偽軍皮靴踏在青石板上的整齊回響,如同催命的鼓點;偶爾夾雜著錢伯鈞那刻意拔高、諂媚到令人作嘔的日語解釋聲;還有班主趙三福那斷斷續續、帶著哭腔的告饒……所有的聲音混雜在一起,織成一張巨大的、冰冷的網,將整個“水韻軒”死死罩住。柳煙眉推開門。冰冷的夜氣如同無數鋼針,瞬間刺透單薄的戲衣。她挺直了脊背,盡管那動作讓肩后的毒傷痛得她眼前陣陣發黑。她一步一步,踏著冰冷的青石板路,向前廳走去。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拖著千斤鐐銬。胸前的玉佩金鱗鑰緊貼著心口,那刺骨的寒意此刻反而成了支撐她走下去的唯一力量,冰冷,卻真實。穿過一道月亮門,前廳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門敞開著。廳內燈火通明,幾盞巨大的汽燈懸掛在梁上,慘白的光線將廳內照得亮如白晝,也照亮了廳內令人窒息的景象。廳堂中央,班主趙三福如同被抽了骨頭的軟泥,癱跪在冰冷的地面上,額頭磕在青磚上,一片刺目的暗紅血跡。他肥胖的身體篩糠般抖動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不成調的抽噎。幾個穿著灰綠色軍裝的偽軍士兵如同冰冷的石像,面無表情地杵在廳堂四角,黑洞洞的槍口微微下垂,卻散發著無形的死亡氣息。主位上,佐藤一郎端坐著。一身筆挺的將校呢子軍服,肩章上的金穗在燈光下閃著冷硬的光。他臉上沒有表情,只有那雙鷹隼般的眼睛,銳利如刀,緩緩掃視著廳內的一切。他戴著雪白手套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敲擊著紅木椅的扶手,發出篤、篤、篤……單調而沉重的聲響,如同喪鐘的倒計時。錢伯鈞如同一條最忠實的鬣狗,微微佝僂著腰,侍立在佐藤身側。金絲眼鏡片后的目光閃爍著,臉上堆砌著謙卑而諂媚的笑容,正低聲用日語向佐藤匯報著什么。高橋一郎則站在稍遠一些的陰影里,那張涂著厚厚白粉的臉在強光下顯得更加僵硬詭異,如同剛從墳墓里爬出的僵尸。他死魚般的眼睛半瞇著,視線如同冰冷的探針,在柳煙眉踏入廳門的瞬間,就牢牢地釘在了她身上。柳煙眉的腳步在門檻處頓住。廳內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她身上。偽軍士兵冰冷的視線;錢伯鈞那帶著審視與算計的窺探;高橋一郎那毫無生氣的、如同打量一件物品的漠然;還有佐藤一郎那雙仿佛能洞穿靈魂的、帶著審視與玩味的銳利目光!空氣凝滯得如同鉛塊。只有佐藤手指敲擊扶手的篤篤聲,如同喪鐘,一下下敲在每個人的心臟上。柳煙眉緩緩抬起眼。目光沒有閃避,迎向佐藤那雙深不見底、如同寒潭般的眼睛。她的臉上覆蓋著劣質的胭脂,掩蓋了蒼白,卻掩不住眉眼間那片被冰封的死寂。肩后的劇痛如同跗骨之蛆,胸口玉佩的寒氣幾乎凍結了血液。她甚至能感覺到那玉佩深處,那些蝌蚪符文在佐藤目光的壓迫下,似乎又開始無聲地流轉,釋放出更深的寒意。“柳小姐,”佐藤一郎終于開口了。他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奇特的、近乎溫和的磁性,卻如同冰面下暗藏的刀鋒,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地傳入柳煙眉耳中,“久聞水韻軒柳煙眉,越劇青衣,聲如珠玉,藝壓群芳。今日倉促相請,實乃高橋先生對《楊貴妃》一劇,傾慕已久,迫不及待想一睹柳小姐風采。”他微微頓了一下,目光如同無形的探針,在柳煙眉臉上逡巡,“……聽聞柳小姐前日身體微恙?不知……今晚這場戲,可還撐得住?”他的話語彬彬有禮,甚至帶著一絲關切。但那話語深處透出的,卻是赤裸裸的、不容置疑的威壓和審視。撐得住?撐不住?這根本不是詢問!這是命令!是最后通牒!柳煙眉的指尖在袖內死死掐住掌心,用尖銳的痛楚維持著最后一絲清明。她微微垂下眼瞼,避開佐藤那過于銳利的直視,聲音如同被冰水浸透過的石頭,低沉而清晰地響起:“太君厚愛,煙眉……不敢推辭。”話音剛落——“嗚——!”一聲極其壓抑、卻又清晰無比的、如同幼獸瀕死般的嗚咽,猛地從廳堂角落的陰影里爆發出來!柳煙眉的心臟驟然停跳!猛地抬眼望去!是小月!那瘦小的身影不知何時竟悄悄溜進了前廳,此刻正蜷縮在一張巨大的、蒙著厚厚灰塵的八仙桌底下!她雙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體劇烈地顫抖著,那雙紅腫的眼睛透過桌腿的縫隙,死死地盯著柳煙眉!那眼神里,不再是排練廳時的懷疑,而是被眼前這如同地獄般的景象徹底嚇破了膽的、純粹的、巨大的恐懼!她看著柳煙眉那張被劣質胭脂覆蓋、毫無血色的臉,看著她挺直卻微微顫抖的脊背,看著她肩后那處刺目的腫脹輪廓……恐懼如同實質的冰水,將她徹底淹沒!那一聲嗚咽,是她被這巨大的恐懼壓垮后,無法抑制的、絕望的悲鳴!佐藤一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瞬間掃向聲音來源!錢伯鈞臉色一變,厲聲喝道:“誰?!滾出來!”一個偽軍士兵立刻端著槍,大步走向那張八仙桌!柳煙眉的呼吸驟然停止!血液瞬間涌上頭頂!她甚至能感覺到胸前那枚玉佩的寒氣驟然加劇!蝌蚪符文瘋狂流轉!一股冰冷刺骨的殺意如同實質的冰錐,猛地刺入她的心口!就在那偽軍士兵的手即將伸向桌布,要將小月拖出來的千鈞一發之際——“慢著!”一個沉靜得如同古井深潭的聲音,突兀地響起,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是蕭寒!他不知何時出現在廳堂側門入口的陰影里。依舊是那身洗得發白的灰布長衫,身形清瘦,抱著一把用灰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古琴。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得如同無風的湖面。只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越過廳堂中央劍拔弩張的空氣,極其短暫地、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與柳煙眉驚駭欲絕的目光在空中交匯了一瞬!隨即,他的目光轉向佐藤一郎,微微躬身,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所有雜音:“太君息怒。不過是個不懂事的小丫頭,被這陣仗嚇著了。驚擾太君雅興,罪該萬死。”他頓了頓,目光平靜地掃過那個已經抓住桌布邊緣的偽軍士兵,“……今晚這場《楊貴妃》,絲竹管弦缺一不可。這丫頭平日專司后臺鑼鼓家什,手底下還算利索。不如……讓她將功折罪,伺候今晚的響器?”佐藤一郎敲擊扶手的手指微微一頓。那雙銳利的鷹目緩緩轉向蕭寒,帶著一絲審視和玩味。廳堂里死一般的寂靜。錢伯鈞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卻被佐藤一個極輕微的眼神制止了。高橋一郎那雙死魚眼也轉向了蕭寒,渾濁的瞳孔里似乎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察覺的波動。蕭寒靜靜地立在陰影里,抱著琴,如同扎根在懸崖邊的孤松,任憑狂風暴雨,巋然不動。只有那包裹古琴的灰布邊緣,似乎被他攥得微微發皺。柳煙眉僵立在原地,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她看著桌下小月那因極度恐懼而劇烈顫抖的、蜷縮成一團的身影,看著那偽軍士兵抓著桌布的手……看著蕭寒那平靜得近乎冷酷的側臉……一股冰冷的洪流夾雜著滾燙的巖漿,在她體內瘋狂沖撞!佐藤一郎的目光在蕭寒身上停留了數秒,最終,那敲擊扶手的指尖輕輕抬起,又緩緩落下。“準。”一個字,輕飄飄地落下,卻帶著千鈞之力。那偽軍士兵的手松開了桌布。錢伯鈞暗暗松了口氣。高橋一郎收回了目光,重新變得如同泥塑木雕。蕭寒微微頷首,不再言語,抱著琴,轉身無聲地退回了側門后的陰影里,仿佛從未出現過。小月依舊蜷縮在桌下,如同受驚的鵪鶉,連嗚咽都不敢再發出。柳煙眉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吸進一口冰冷的空氣。那空氣如同帶著冰碴,刮擦著喉嚨,刺入肺腑。她挺直了幾乎要垮塌的脊梁,目光重新投向主位上的佐藤一郎。劣質胭脂下的臉,蒼白如紙,只有那雙眼睛,在強光的照射下,深得如同不見底的寒潭,里面所有的情緒都被凍結,只剩下一種近乎死寂的、冰冷的平靜。“太君,”她的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干澀,卻奇異地平穩下來,“……時辰不早,容煙眉先去后臺準備。”佐藤一郎微微頷首,唇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弧度。柳煙眉不再看任何人,轉身,一步一步,踏著冰冷堅硬的地面,向著通往后臺的那扇幽深門洞走去。每一步都沉重無比,肩后的毒傷如同冰錐刺骨,胸前的玉佩寒氣幾乎凍結了心跳。身后,佐藤手指敲擊扶手的篤篤聲,如同跗骨之蛆,緊緊追隨著她的腳步。后臺的通道比前廳更加昏暗陰冷。一股濃烈的、混合著陳舊木料、霉變灰塵、劣質油彩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如同鐵銹般的血腥氣息撲面而來,嗆得人幾乎窒息。通道兩側堆滿了蒙塵的布景板、破損的道具箱,如同巨大的、沉默的墳塋。只有盡頭那扇虛掩著的、通往舞臺側幕的門縫里,透出一線慘白的光,如同地獄的入口。柳煙眉的腳步在通道中央停下。冰冷的空氣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針,刺穿著她裸露的肌膚。肩后的毒傷在陰冷的刺激下,那深埋的寒意如同蘇醒的毒蛇,開始緩緩蠕動,帶來一陣陣鉆心蝕骨的鈍痛,混雜著令人作嘔的甜腥鐵銹氣,順著經絡蔓延。她下意識地抬手,指尖隔著冰冷的戲衣布料,死死按住胸前那枚玉佩金鱗鑰的位置。玉佩的寒氣似乎更重了。那冰冷的觸感幾乎要凍結她的指尖。蝌蚪狀的符文在玉佩深處無聲流轉,每一次細微的轉動,都仿佛在呼應著她體內那肆虐的毒素,帶來一種奇異的、令人心悸的共振。那感覺……如同冰封的火山下,暗流在洶涌咆哮!就在這時——通道前方,那堆疊如山的布景板陰影深處,一道頎長清瘦的身影如同從黑暗中凝結而出,無聲無息地擋住了她的去路。是蕭寒。他抱著那把用灰布包裹的古琴,靜靜地立在那里,如同通道里一道沉默的界碑。昏暗的光線下,他的臉大部分隱在陰影里,只有那雙眼睛,在昏暗中閃爍著一種深不見底的、如同寒潭幽光的銳利。那目光穿透彌漫的灰塵,如同兩柄冰冷的匕首,直直地刺向柳煙眉!沒有言語。沒有動作。只有一種無聲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威壓,如同實質的冰墻,橫亙在兩人之間狹窄的通道里!柳煙眉的心臟驟然縮緊!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間凝固!她甚至能感覺到胸前那枚玉佩的寒氣驟然爆發!蝌蚪符文瘋狂地旋轉起來!一股冰冷刺骨的殺意如同無形的風暴,猛地從蕭寒身上席卷而來!那殺意并非針對她,卻帶著一種令人肝膽俱裂的、如同面對深淵巨獸般的恐怖威壓!他想干什么?!柳煙眉的指尖深深掐進掌心,劇痛讓她保持著最后一絲清醒。她毫不退縮地迎上蕭寒那雙冰冷刺骨的眼睛,瞳孔深處同樣凍結著寒冰。兩人在昏暗死寂的通道中對峙著,空氣仿佛被凍結,連塵埃都停止了飄落。只有兩人之間那無形的、如同實質的冰冷氣流在無聲地碰撞、絞殺!時間仿佛凝固。每一秒都如同一個世紀般漫長。終于,蕭寒的嘴唇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沒有聲音發出。但柳煙眉卻清晰地“聽”到了那無聲的、如同冰棱碎裂般的警告,狠狠砸在她的意識深處——“你胸前那東西……藏好!一絲光……一絲氣……都不能泄!否則……全死!”警告如同驚雷炸響!柳煙眉的瞳孔驟然收縮!胸前玉佩那瘋狂的寒意和符文的流轉瞬間達到了頂點!幾乎要沖破她的血肉!她死死咬住牙關,用盡全身力氣壓制住那幾乎要破體而出的冰冷悸動!蕭寒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最后一瞬,那眼神深處似乎翻涌過一絲極其復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快得如同錯覺。隨即,他抱著琴,側身讓開了通道,身影重新沒入布景板后濃稠的黑暗里,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出現過。通道里只剩下柳煙眉一人。冰冷的死寂重新籠罩下來。只有她劇烈的心跳聲和肩后毒傷深處那如同冰蛇蠕動的鈍痛,在死寂中無限放大。她緩緩抬起手,指尖冰冷僵硬,輕輕觸碰了一下領口下方那堅硬冰冷的輪廓。一絲光……一絲氣……都不能泄……她深吸一口氣,那口氣冰冷刺骨,如同咽下了一把碎冰。她不再停留,邁開腳步,一步一步,走向通道盡頭那扇透出慘白光芒的、通往舞臺側幕的門。門內,是地獄的入口。門外,是等待獻祭的祭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