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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黃昏的落幕

爺爺?shù)娜ナ?/h1>

豫都的冬夜,被一場無聲的暴雪徹底征服。天地間只余一片死寂的白,厚重、綿密,吞噬了田野、道路、房屋的輪廓,只留下模糊的剪影,在清冷月光的映照下,泛著幽藍的寒光。風(fēng),像無數(shù)無形的冰刀,呼嘯著切割空氣,卷起地上的新雪,形成迷蒙的雪霧,世界仿佛沉入了一個巨大的、冰冷的繭房。

就在這片被嚴寒統(tǒng)治的白色田原邊緣,孤零零矗立著一座低矮的土坯房。它像一個被遺忘的、瑟瑟發(fā)抖的老人,屋頂覆蓋著厚厚的積雪,屋檐下掛著參差不齊的冰凌,尖銳地指向大地。窗戶上糊的舊報紙早已被風(fēng)撕扯得七零八落,留下黑洞洞的缺口,任由風(fēng)雪肆意侵入。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門鎖銹蝕斷裂,僅靠一根粗麻繩勉強維系著,在狂風(fēng)中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呻吟。

屋內(nèi),是另一個世界,卻同樣浸透著刺骨的寒意。唯一的暖源,是屋子中央一個用舊鐵桶改造成的簡陋烤爐。爐膛里,幾塊半燃的柴火掙扎著,吐出橘紅色、時明時暗的火舌,將搖曳的光影投在斑駁的土墻上,也映照出兩個被命運緊緊捆綁的身影。

年僅五歲的張旭晗,小小的身體跪在冰冷的泥土地面上,那雙本該稚嫩的手,此刻卻凍得通紅發(fā)紫,像兩顆粗糙的蘿卜。他正用盡全身力氣,拼命搖晃著躺在破舊板床上、裹著打滿補丁薄被的老人——他的爺爺。

“爺爺!爺爺!你醒醒啊!看看晗晗!晗晗好冷……”孩子的聲音嘶啞,帶著哭腔,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凍僵的喉嚨里硬擠出來的,破碎不堪。豆大的淚珠不受控制地從他紅腫的眼眶中滾落,砸在同樣冰冷的被褥上,迅速洇開深色的圓點,旋即又被寒氣吸走了溫度。

他一遍又一遍地喊著,聲音在空蕩、漏風(fēng)的屋子里顯得格外微弱而絕望。他多么希望那雙熟悉、慈愛的眼睛能再次睜開,用粗糙的大手摸摸他的頭,再叫他一聲“小晗子”。然而,爺爺?shù)纳眢w冰冷而僵硬,像一塊沉寂的石頭,無論他如何搖晃、呼喚,都毫無回應(yīng)。爐火的光影在爺爺灰白的臉上跳動,那安詳?shù)摹⒎路鹬皇撬サ拿嫒荩丝虆s成了最殘酷的宣告。一種巨大的、冰冷的恐懼攫住了張旭晗的心,比屋外的風(fēng)雪更甚。他不懂什么叫死亡,只知道那個唯一能給他溫暖、給他食物、給他講故事、為他遮風(fēng)擋雨的人,再也叫不醒了。

“爺爺……你別睡……晗晗怕……”他抽噎著,小小的肩膀劇烈聳動,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搖晃的力氣越來越小,最終變成了無力的推搡。精疲力竭和巨大的悲傷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他伏在床邊,小臉貼著爺爺冰冷僵硬的手臂,嗚咽聲漸漸低弱下去,只剩下身體無法抑制的顫抖。爐火的光影在他沾滿淚痕的小臉上明明滅滅,終于,極度的疲憊戰(zhàn)勝了一切,他維持著這個依偎的姿勢,在無邊無際的寒冷與悲傷中,沉沉睡去。冰冷的淚水,還掛在他長長的睫毛上。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奇異的、柔軟的觸感將張旭晗從深沉的昏睡中喚醒。那感覺像是一團帶著微弱暖意的、濕漉漉的毛球,正緊緊貼在他的胸口,還伴隨著極其細微的、幾乎聽不見的嗚咽般的呼吸聲。

他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不清,只覺得眼睛又干又澀又痛。他下意識地想抬手揉一揉,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臂被什么東西緊緊箍住了。他低頭,借著爐火殘存的微光看去——

一個臟兮兮的“小奶團子”正蜷縮在他懷里!

那孩子看起來比他大不了多少,頂多六七歲的樣子,穿著一身單薄破舊、沾滿泥污和雪水的棉衣棉褲,小臉凍得發(fā)青,嘴唇毫無血色,上面還裂開了幾道小口子。稀疏枯黃的頭發(fā)亂糟糟地黏在額頭上,上面甚至還掛著幾片未化的雪花。她像只受驚的小獸,緊緊抱著張旭晗的一條胳膊,整個身體都在無法控制地瑟瑟發(fā)抖,每一次顫抖都傳遞來冰涼的觸感。即使在睡夢中,那小小的眉頭也痛苦地蹙著。

張旭晗瞬間完全清醒了!他猛地坐起身,懷里的“小奶團子”被這動作驚擾,發(fā)出一聲細弱的嚶嚀,抱著他胳膊的手又下意識地收緊了幾分,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你……!”張旭晗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和驚愕,他下意識地想推開這個陌生的入侵者,但手指觸碰到她冰冷得嚇人的身體時,動作頓住了。他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破敗的家依舊破敗,爐火只剩下一點微弱的紅炭,茍延殘喘地散發(fā)著最后一絲暖意。然后,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了床上。

爺爺依舊躺在那里,姿勢與他昏睡前毫無二致,覆蓋著一層死亡的灰敗。那冰冷、僵硬、永恒靜止的畫面,像一把冰冷的錐子,再次狠狠扎進張旭晗剛剛蘇醒、尚未設(shè)防的心臟。

“嗚……”一聲壓抑不住的嗚咽從他喉嚨里溢出,淚水瞬間再次盈滿眼眶。他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甚至顧不上懷里那個被驚醒、正用一雙因瘦削而顯得格外大的、濕漉漉的、充滿驚惶的眼睛看著他的小女孩。他踉蹌著撲到床邊,伸出顫抖的小手,輕輕碰了碰爺爺冰冷的臉頰。那觸感,比屋外的積雪更冷,冷得刺骨,冷得絕望。

巨大的悲傷和孤獨感排山倒海般襲來。他不再是那個有爺爺庇護的孩子了。從今以后,這冰冷漏風(fēng)的破屋,這無邊的風(fēng)雪,這無盡的饑餓和恐懼,都將由他一個人面對。他才五歲!這個認知帶來的恐懼甚至壓過了悲傷。他小小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助。

他“噗通”一聲跪在冰冷的地上,額頭重重地磕向地面,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咚!”

“咚!”

“咚!”

三下,一下比一下重。每一次叩首都帶著他無法言說的悲痛、依戀和告別。額頭傳來的鈍痛,遠不及心痛的萬分之一。他伏在地上,小小的肩膀劇烈地抽動,無聲的淚水洶涌而出,浸濕了地面冰冷的塵土。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哭得幾乎喘不過氣,他才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臉,深吸了幾口冰冷的空氣,強迫自己抬起頭。他不能倒下,爺爺……爺爺需要安息。

這時,他才真正注意到那個蜷縮在爐火旁、一直怯生生望著他的小女孩。她依舊抱著雙臂,凍得牙齒都在打顫,但那雙大眼睛里,除了驚惶,還有一絲小心翼翼的探尋和……祈求?

張旭晗轉(zhuǎn)過身,面對著她。爐火的微光在他稚嫩卻過早染上沉重的小臉上跳躍,他的眼神里混雜著悲傷的余燼、深重的疲憊,以及一種不屬于這個年齡的審視和戒備。

“你是誰?”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卻努力繃緊,試圖模仿記憶中爺爺嚴肅時的語氣,想讓自己顯得不那么好欺負,“從哪里來的?叫什么名字?為什么出現(xiàn)在我家?今年幾歲了?你爸爸媽媽呢?”一連串的問題,像小石子一樣砸向那個瑟縮的小女孩,稚嫩的嗓音努力營造出一種“小大人”的威壓,盡管他紅腫的眼睛和單薄的身體讓這威壓顯得脆弱不堪。

小女孩被他突然的“審問”嚇得往后縮了一下,臟兮兮的小手緊張地絞著破爛的衣角。她的大眼睛里迅速蓄滿了淚水,小嘴癟了癟,帶著濃重的哭腔,斷斷續(xù)續(xù)地回答:

“我……我……我叫沐妤雪……”聲音細弱得像蚊子叫,“我是從……從文化路的天橋……天橋下面來的……那里……太冷了……”她打了個巨大的寒噤,仿佛光是回憶那橋洞下的寒風(fēng)就讓她痛苦不堪,“我的……我的爸爸媽媽……死了……很早……就死了……”眼淚終于大顆大顆地滾落,在她臟污的小臉上沖出兩道泥痕,“我……我在哥哥家……被我的嫂子……趕出來了……她……她說我吃白飯……用掃帚打我……”她下意識地摸了摸手臂,仿佛那里還有被打的疼痛記憶,“我……我今年……六歲了……”她抬起淚眼朦朧的大眼睛,里面充滿了卑微的懇求,“哥哥……這里……暖和點……求求你……別趕我走……我……我沒地方去了……嫂子說再看見我……就打死我……”說到最后,她的聲音已經(jīng)抖得不成樣子,緊緊握成小拳頭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她短暫生命里承受的苦難和恐懼。

張旭晗沉默地聽著,小小的眉頭緊緊鎖著。沐妤雪……天橋下……死了爹娘……被嫂子打罵趕出來……六歲……求他收留……

他心里像堵了一塊冰冷的石頭。難過嗎?有一點。同情嗎?也有一點。但更多的是一種近乎麻木的茫然。他自己的世界剛剛在昨夜徹底崩塌,爺爺冰冷的身體還躺在那里,這漏風(fēng)的破屋,所剩無幾的柴火,缸底那點可憐的大米……每一件事都沉甸甸地壓在他五歲的心頭。他自己的明天在哪里都不知道,像一片在狂風(fēng)中隨時會熄滅的殘燭,又怎么能負擔(dān)起另一個同樣弱小無助的生命?

他望著沐妤雪凍得青紫的小臉,那雙盛滿恐懼和祈求的大眼睛,像受傷的小鹿。同是天涯淪落人……爺爺總說,做人要善良,要積德。爺爺現(xiàn)在走了,是不是在看著自己?如果自己收留她,幫幫她,是不是……也算給爺爺積點功德?讓爺爺在那邊……能好過一點?

這個念頭像黑暗中的一點微光,給了他一個模糊的行動理由。

他深吸了一口帶著灰塵和寒意、混雜著爐火灰燼味道的空氣,用一種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刻意平靜的語氣說道:“那……那你就在這待著吧。”他避開沐妤雪瞬間亮起希望的眼神,補充道,“等雪停了,天暖和了……你就走吧。”說完,他不再看她,轉(zhuǎn)身走向墻角,拿起一把幾乎和他一樣高的、銹跡斑斑的鐵鏟。那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凍傷的手一陣刺痛,但他緊緊握住了。

這并不是他絕情,而是這殘酷的現(xiàn)實,逼得他不得不“絕情”。這漏雪的小屋,這只能擠下他和爺爺?shù)暮喡〈玻皯羯夏切┍缓L(fēng)撕扯得如同破布般的糊紙,門板上那斷裂的、象征性地掛著的破鎖……還有那快要見底的米缸和柴堆。這一切,都在無聲地尖叫著兩個字:貧窮。窮得連悲傷都要精打細算,連收留一個同樣可憐的孩子,都顯得那么奢侈和力不從心。

他需要空間,需要安靜,需要獨自面對爺爺?shù)碾x去。他需要去完成一件他必須做,卻無比抗拒的事——讓爺爺入土為安。

就在他握住門閂,準(zhǔn)備拉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門時,身后傳來沐妤雪帶著哭腔、因寒冷而顫抖得不成樣子的聲音:

“哥……哥哥……你……你要去哪里?”她掙扎著想站起來,但因為凍僵和虛弱,又跌坐回去,只能焦急地望著他的背影,“能……能不能帶上我?我……我一個人……害怕……”

那聲音里的恐懼和依賴,像一根細針,刺了張旭晗一下。他猛地想起,爐火快熄了!剛才只顧著難過和趕人,完全忘了這事。這么冷的天,爐火要是徹底滅了,別說這個新來的小可憐,他自己也熬不過今晚。

他頓了頓,沒有回頭,聲音悶悶的:“我出去拿柴火。”他拉開沉重的木門,一股比屋內(nèi)猛烈十倍的寒風(fēng)夾雜著雪粒子瞬間灌入,吹得他一個趔趄,也吹得爐火幾乎徹底熄滅。沐妤雪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呼,下意識地抱緊了雙臂。

張旭晗頂著寒風(fēng)沖出去。屋外,雪還在下,但小了些。院子里堆著半人高的積雪,角落里,一堆用破舊塑料布勉強蓋著的柴火,也被雪壓塌了大半。他費力地扒開積雪和塑料布,抱出幾根相對干燥的劈柴。刺骨的寒氣瞬間穿透他單薄的棉衣,凍得他牙齒咯咯作響。他不敢耽擱,抱著柴火又沖回了屋。

屋內(nèi),沐妤雪正緊張地盯著那奄奄一息的爐火,小臉煞白。看到張旭晗回來,她明顯地松了一口氣。

張旭晗沒說話,徑直走到爐邊。他先把懷里大部分柴火一股腦扔進爐膛,壓在那點微弱的火星上。然后,他從爐邊一個破筐里熟練地抓出幾把干燥的玉米外皮——那是爺爺秋天特意攢下的引火物。他蹲下身,小臉幾乎湊到爐口,小心翼翼地用火鉗撥開上面覆蓋的柴火,將玉米皮塞到那點微弱的紅炭旁邊。他鼓起腮幫子,用力地、均勻地吹氣。

“呼——呼——”

火星在他的吹拂下,頑強地亮了起來,貪婪地舔舐著干燥易燃的玉米皮。橘紅色的火苗先是微弱地跳躍了幾下,隨即“噗”地一聲,歡快地蔓延開來,迅速點燃了周圍的玉米皮,繼而引燃了上面覆蓋的柴火。橘紅色的光芒重新充滿了爐膛,溫暖的氣息開始驅(qū)散屋內(nèi)的嚴寒。

整個過程,他做得專注而熟練,每一個動作都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穩(wěn)和老練。沒有一絲慌亂,仿佛這維系生存的“點火”技能,早已融入他的血液。一旁的沐妤雪看得呆了,大眼睛里充滿了驚訝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崇拜。這對一個六歲的、剛剛逃離虐待的孩子來說,簡直不可思議。

火終于旺了起來,張旭晗才直起身,臉上被爐火烤得微微發(fā)紅。他看著沐妤雪,指了指爐火:“你……看著點,別讓它滅了。要加柴的時候,挑小的、干的先放進去。”他的語氣依舊沒什么溫度,但至少不再是趕她走。

他看著眼前這破敗得幾乎不設(shè)防的家——家徒四壁,除了爺爺留下的幾件舊物和那點可憐的糧食,實在沒什么值得偷的。而且,看著沐妤雪凍得瑟瑟發(fā)抖、緊緊依偎著爐火的樣子,他心底那點戒備也消散了大半。她現(xiàn)在需要的,只是這點可憐的溫暖。

“我……”他再次拿起靠在墻邊的鐵鏟,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深深的疲憊和沉重,“想一個人靜靜。”說完,他不再停留,拉開門,瘦小的身影迅速融入了門外那片冰天雪地的白色世界,沉重的木門在他身后“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隔絕了屋內(nèi)剛剛升起的些許暖意。

門關(guān)上的剎那,沐妤雪小小的身體明顯瑟縮了一下。爐火的溫暖包裹著她,驅(qū)散著刺骨的寒意,但心底的恐慌并未消失。她不安地望了望緊閉的門,又看了看床上那個再也不會動的老人,最后視線落回跳躍的火焰上。她記著張旭晗的話,小心翼翼地挪到爐邊,抱緊膝蓋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爐膛里燃燒的柴火,像守護著唯一的希望。小小的屋子里,只剩下柴火燃燒的噼啪聲和窗外呼嘯的風(fēng)雪。

張旭晗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田野里。積雪沒過他的小腿肚,每一步都異常艱難。寒風(fēng)像無數(shù)把鋒利的冰錐,無情地刮在他裸露的小臉和耳朵上,帶來尖銳的刺痛。滾燙的淚水剛剛涌出眼眶,就被寒風(fēng)吹得冰涼,在臉頰上留下兩道冰冷的濕痕。但他顧不上這些,甚至感覺不到冷和痛,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挖坑,讓爺爺躺進去。

他來到記憶里爺爺說過的一塊靠近田埂、地勢稍高的地方。這里的雪似乎薄一點。他放下沉重的鐵鏟,雙手握住冰冷的木柄,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鏟向地面!

“鐺——!”

一聲沉悶得讓人心頭發(fā)顫的巨響!鐵鏟仿佛不是鏟在泥土上,而是鏟在了堅硬的石頭上。巨大的反震力讓張旭晗瘦小的胳膊一陣劇痛,虎口發(fā)麻,差點脫手。凍土!堅硬得像鐵板一樣的凍土!

他咬著牙,倔強地再次舉起鐵鏟,用盡吃奶的力氣,狠狠砸下去!

“鐺!”

“鐺!”

“鐺!”

每一次撞擊,都伴隨著沉悶的鈍響和手臂劇烈的酸麻疼痛。鐵鏟與凍土碰撞的聲音,在這死寂的雪原上單調(diào)地回響,像敲打著一面巨大的喪鐘。汗水很快浸濕了他單薄的內(nèi)衣,又被刺骨的寒風(fēng)瞬間吹冷,貼在身上,帶來一陣陣戰(zhàn)栗。淚水混合著汗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但他只是用凍得通紅的、幾乎失去知覺的手背胡亂抹一把,便又機械地舉起鏟子。

爺爺……爺爺那么高大,坑要挖得深一點,大一點……爺爺怕冷,不能讓他凍著……雖然他再也感覺不到了……這個念頭讓張旭晗心如刀絞,淚水更加洶涌。他一邊哭,一邊更加用力地鏟著、刨著、撬著。手指早已凍僵麻木,掌心被粗糙的木柄磨破了皮,滲出血絲,又被凍住。手臂酸痛得像是要斷掉,每一次舉起鐵鏟都變得無比艱難。但他只是咬著下唇,直到嘗到一絲血腥味,依舊固執(zhí)地重復(fù)著動作。

凍土終于被他的蠻力、汗水和淚水,一點點地啃噬開。堅硬的表層下面是相對松軟一些的凍土,再往下,是尚未完全凍結(jié)的、帶著冰碴的濕泥。他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獸,跪在冰冷的雪地里,用小小的鐵鏟,一點一點地掏挖著。他挖得很慢,很艱難,挖出的土堆在坑邊,很快又被新落下的雪覆蓋。

時間在單調(diào)的挖掘聲中流逝。太陽不知何時從厚重的鉛灰色云層后面艱難地探出一點慘白的光暈,吝嗇地灑在雪地上,卻帶不來絲毫暖意。張旭晗的小墳坑,終于有了淺淺的輪廓,像一個歪歪扭扭的、冰冷的傷口,鑲嵌在潔白無瑕的雪原上。雖然小,雖然淺,但至少……能裝下爺爺了。

他看著這個自己耗盡力氣挖出來的、粗糙的土坑,緊繃的神經(jīng)像是被這冰冷的現(xiàn)實徹底割斷了。他再也支撐不住,噗通一聲跪倒在坑邊,小小的身體劇烈地起伏,不是因為勞累,而是因為那壓抑了一整夜的、撕心裂肺的悲痛終于沖破了堤壩。

“爺爺——!哇啊啊啊——!”他再也顧不得什么“男子漢不能哭”的模糊概念,放聲大哭起來。那哭聲嘶啞、絕望,充滿了無助和迷茫,在空曠的雪野上回蕩,又被呼嘯的風(fēng)雪無情地撕碎、吞噬。他趴在冰冷的雪地上,小小的拳頭無力地捶打著凍土,仿佛在質(zhì)問這冷酷的老天,為什么只留下他一個人面對這冰冷的世界?他才五歲啊!這巨大的悲傷和恐懼,幾乎要將他小小的靈魂徹底碾碎。他哭得聲嘶力竭,哭得肝腸寸斷,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哭出來,直到嗓子完全嘶啞,只剩下無聲的抽噎和身體的劇烈顫抖。

一直到慘白的日頭升到了天中央,刺骨的寒風(fēng)似乎也帶走了他最后一點力氣和眼淚。張旭晗才終于停止了哭泣。他呆呆地跪在坑邊,紅腫的眼睛茫然地望著那個冰冷的土坑,又望了望家的方向。他知道,他必須回去了。爺爺……該入土了。他掙扎著爬起來,小小的身體因為寒冷和悲傷而僵硬麻木。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個小小的墳坑,撿起冰冷的鐵鏟,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艱難地踏著積雪往回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混合著微弱暖意和食物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讓張旭晗凍僵的鼻子有了一絲反應(yīng)。

屋內(nèi),爐火燒得正旺,發(fā)出令人心安的噼啪聲,橘紅色的火光跳躍著,將溫暖的光暈鋪滿了小屋。沐妤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爐子旁,用一根小木棍小心翼翼地撥弄著爐膛里的柴火,讓火燒得更均勻些。聽到門響,她立刻抬起頭,看到是張旭晗,緊張的小臉上明顯放松下來,甚至努力擠出一個怯生生的笑容。

“哥哥……你回來了……”她的聲音依舊細細的,但似乎沒那么抖了。爐火的溫暖讓她青紫的小臉恢復(fù)了一點血色,雖然依舊瘦削得可憐。

張旭晗的目光掠過她,落在了屋子中央那張歪腿的小木桌上。桌上,竟然擺著兩碗熱氣騰騰的東西!淡白色的水汽裊裊上升,在寒冷的空氣中格外清晰。是粥!大米粥!雖然稀薄得幾乎能照見人影,但在這冰天雪地里,在這剛剛經(jīng)歷了生離死別的破屋中,那升騰的熱氣和微弱的米香,卻像一道微弱卻真實的光,猝不及防地照進了張旭晗冰冷絕望的心底。

他愣住了,凍僵的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呆呆地看著那兩碗粥。爺爺不在了,誰做的飯?是她?這個叫沐妤雪的、剛被他收留雖然說了暖和就讓她走的小女孩?

他機械地走到床邊,看著爺爺那覆蓋著死亡陰影的安詳面容。巨大的悲傷再次涌上心頭,但這一次,似乎沒有那么尖銳的刺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甸甸的、冰冷的麻木,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他伸出手,輕輕替爺爺掖了掖那破舊的被角——盡管這動作毫無意義。然后,他對著爺爺,用嘶啞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極其認真地、一字一句地說:

“爺爺……我會……照顧好自己的。”這句話,像是一個承諾,更像是在給自己打氣。說完,他猛地轉(zhuǎn)過身,不再看那張冰冷的臉,仿佛再多看一眼,就會徹底崩潰。

他走到小木桌旁,拉開那張吱呀作響的小板凳,坐了下來。碗是粗陶的,邊緣還有幾個豁口,但很干凈。粥很稀,米粒不多,但煮得軟爛,散發(fā)著最樸實的谷物香氣。

沐妤雪也怯生生地挪到桌邊,坐在他對面的小板凳上,雙手捧著碗,小口小口地吹著氣,試圖讓粥涼得快一點。她一邊喝,一邊偷偷地抬起大眼睛,飛快地瞄一眼張旭晗,眼神里充滿了不安和小心翼翼的觀察。

張旭晗默默地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溫?zé)岬闹啵瓦M嘴里。那一點微弱的暖流順著喉嚨滑下,似乎稍稍融化了他身體里凍結(jié)的冰。他低著頭,小口小口地喝著,沒有說話。

屋子里很安靜,只有爐火的噼啪聲和兩人喝粥時細微的聲響。這短暫的、帶著食物溫度的平靜,與屋外呼嘯的風(fēng)雪和床上的冰冷死亡,形成了極其強烈的、令人心酸的對比。

沐妤雪似乎終于鼓起了一點勇氣。她放下勺子,兩只凍得通紅、關(guān)節(jié)處還有凍瘡的小手緊張地絞在一起,聲音細若蚊吶,帶著濃重的哀求:

“哥哥……粥……粥是我煮的……我……我會做一點……”她頓了頓,聲音更低,幾乎要哭出來,“求求你……別把我送回去……好不好?我……我可以做家務(wù)的!我……我會掃地,會看火,會洗碗……我……我吃得很少的……真的……”她抬起淚汪汪的大眼睛,里面是純粹的、絕望的恐懼,“要是……要是送我回去……我的嫂子……她……她真的會打死我的……她用那么粗的棍子打我……”她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肩膀,仿佛那棍子隨時會落下來。

張旭晗握著勺子的手頓住了。他抬起頭,第一次真正地、認真地看向眼前這個叫沐妤雪的小女孩。她瘦得脫了形,小臉臟兮兮的,頭發(fā)枯黃,破舊的棉衣棉褲裹著單薄的身體,露出的手腕細得像麻桿。那雙大眼睛里,盛滿了淚水,但除了恐懼和哀求,還有一種他無比熟悉的東西——一種在絕境中掙扎求生的、近乎本能的堅韌。就像他自己一樣。

她的處境,甚至可能比他還糟。至少,爺爺在的時候,從沒打過他罵過他。而她……是被棍棒打出來的。

同是天涯淪落人。

張旭晗心底那堵因為悲傷和恐懼而筑起的冰冷堤壩,在這一刻,被這同病相憐的脆弱目光,悄然沖開了一道細微的裂縫。一股陌生的、酸澀的情愫涌了上來,說不清是憐憫,是責(zé)任,還是……一種在無邊黑暗中看到另一盞微弱燈火時的本能靠近。

他依舊沒有說話,只是低下頭,繼續(xù)喝粥,但握著勺子的手,似乎沒那么僵硬了。他喝得很慢,很仔細,仿佛要把這稀粥里的每一分暖意都吸收進身體。

一碗粥很快見底。胃里有了點暖乎乎的東西,身體似乎也恢復(fù)了一點力氣。張旭晗放下空碗,站起身。他知道,不能再拖了。

他走到床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汲取某種力量。然后,他彎下腰,用盡全身力氣,試圖將爺爺背起來。爺爺?shù)纳眢w冰冷而沉重,對于一個五歲的孩子來說,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他踉蹌了一下,小臉憋得通紅。

這時,一雙冰涼的小手伸了過來,扶住了爺爺垂下的手臂。是沐妤雪。她什么也沒說,只是用盡自己小小的力氣,幫著張旭晗分擔(dān)一點點重量,眼神里帶著一種與他相似的、超越年齡的凝重。

張旭晗看了她一眼,沒有拒絕。他咬著牙,調(diào)整姿勢,終于將爺爺冰冷僵硬的身體背了起來。那冰冷沉重的觸感透過薄薄的棉衣滲透到他的背上,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搖搖晃晃。

沐妤雪默默地跟在他身邊,用她單薄的身體努力幫忙扶著,分擔(dān)著那微不足道卻又至關(guān)重要的力量。

兩人就這樣,在呼嘯的寒風(fēng)中,背著逝去的親人,一步一頓,極其緩慢地走向田邊那個小小的墳坑。兩個同樣單薄、同樣在命運風(fēng)暴中飄搖的小小身影,在蒼茫的雪地里,顯得那么渺小,那么無助,卻又在那一刻,因為共同承擔(dān)的重擔(dān),而透出一種奇異的、令人心碎的堅韌。寒風(fēng)卷起地上的雪沫,拍打著他們單薄的衣裳,仿佛要將這最后的送別也吞噬。

終于到了坑邊。張旭晗小心翼翼地、幾乎是跪著將爺爺?shù)纳眢w放入了那淺淺的土坑中。他仔細地整理好爺爺?shù)囊陆螅俅卫死谴财婆f的薄被,盡可能蓋住爺爺?shù)纳眢w。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不舍和依戀。

然后,他拿起冰冷的鐵鏟,開始一鏟一鏟地將坑邊的泥土和雪混合的凍土蓋上去。泥土落在爺爺身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沐妤雪站在一旁,沒有工具,就用她那雙凍得通紅的小手,努力地捧起旁邊松軟些的雪土,也幫著往坑里填。她的動作很慢,很笨拙,但很認真。

凍土和雪塊漸漸覆蓋了爺爺?shù)纳眢w,覆蓋了他熟悉的面容。張旭晗的動作越來越慢,越來越沉。當(dāng)最后一鏟土落下,那個小小的土包隆起在雪地上時,他再也支撐不住,手中的鐵鏟“哐當(dāng)”一聲掉在雪地里。

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墳前,額頭重重地磕向冰冷的凍土。

“咚!”

“咚!”

“咚!”

三下響頭,如同清晨在屋里時一樣沉重。這一次,沒有嚎啕大哭,只有無聲的淚水順著冰冷的臉頰肆意流淌,滴落在新墳的泥土上。爺爺……真的走了。永遠地躺在了這片他耕種了一輩子的、如今被冰雪覆蓋的田地里。

就在這時,旁邊也傳來輕微的磕頭聲。張旭晗微微側(cè)頭,只見沐妤雪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跪在雪地里,對著那小小的新墳,認認真真地磕了三個頭。她的動作很生疏,小臉上帶著一種懵懂的、卻異常莊重的神情。

張旭晗看著她的側(cè)影,看著爺爺墳前新堆起的、小小的雪土包,再看看遠處那座在風(fēng)雪中飄搖的破屋。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憊感席卷了他,還有那無邊無際的、仿佛看不到盡頭的茫然。

他默默地站起身,撿起地上的鐵鏟。沐妤雪也趕緊跟著站起來,小手緊張地攥著衣角,不安地看著他。

在這冰天雪地的豫都,在這埋葬了至親的田野邊,兩個無家可歸的孩子,一個五歲,一個六歲,就這樣相顧無言。寒風(fēng)卷著雪沫,在他們身邊盤旋嗚咽,像是為逝者悲鳴,又像是在為生者嘆息。

張旭晗最后看了一眼那小小的墳包,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什么也沒說出口。他默默地轉(zhuǎn)過身,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朝著那座漏風(fēng)的、卻也是此刻唯一能稱之為“家”的破屋走去。

沐妤雪立刻跟了上去,小小的身影緊緊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遙的地方,仿佛怕被這無情的風(fēng)雪和世界再次拋棄。

風(fēng)雪依舊,前路茫茫。兩串小小的、歪歪扭扭的腳印,在潔白的雪地上延伸,從新墳指向破屋,很快又被新落下的雪花,悄然覆蓋。

晗情蠱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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