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木門在身后“哐當”一聲關上,終于隔絕了屋外肆虐的風雪和那吞噬了爺爺的、無邊無際的冰冷田野。然而,屋內并未能立刻感受到爐火應有的暖意。死亡的氣息和深入骨髓的疲憊,像一層更沉重的陰霾,籠罩著這座破敗的小屋。
張旭晗幾乎是拖著雙腿挪進來的。他小小的身體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氣,靈魂也隨著爺爺一同埋葬在了那片凍土之下。每一步都虛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視線模糊不清,耳朵里嗡嗡作響,只剩下風雪在記憶里呼嘯的余音和鐵鏟撞擊凍土的沉重回響。悲傷、寒冷、饑餓、以及耗盡生命般的體力透支,如同冰冷的巨浪,一波又一波地沖擊著他搖搖欲墜的意識堤壩。
他只想倒下。倒在這冰冷的地上,像爺爺那樣,再也不要起來。
就在他踉蹌著,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傾倒時,一個帶著哭腔的、細小而驚恐的聲音刺破了他的混沌:
“哥哥!哥哥!你怎么了?!”
是沐妤雪。
她小小的身影從爐火旁猛地竄起,像只受驚的兔子,撲到他身邊。張旭晗只覺得一股微弱的力量試圖支撐住他下沉的身體,那力量太小,根本無濟于事,反而被他沉重的身軀帶得一起向下倒去。在徹底陷入黑暗之前,他最后的感覺,是接觸到冰冷地面時骨頭傳來的鈍痛,以及一雙冰涼、顫抖的小手慌亂地抓撓著他的手臂和肩膀。
“哥哥!醒醒!別嚇我啊哥哥!”沐妤雪的聲音帶著撕裂般的恐懼,在張旭晗耳邊忽遠忽近。她使出吃奶的力氣,想把比她矮小一些的張旭晗從地上拖起來,可對一個同樣饑餓虛弱的六歲孩子來說,這無異于蚍蜉撼樹。她急得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砸在張旭晗冰涼的臉上。
慌亂中,她的手無意間碰到了張旭晗的額頭。
那滾燙的觸感,像烙鐵一樣灼痛了她的指尖!
“啊!”沐妤雪驚呼一聲,猛地縮回手,隨即又顫抖著再次探上去。沒錯,是火一樣的燙!比爐膛里最旺的炭火還要燙!那個雖然悲傷卻還能沉穩生火、還能背起爺爺的哥哥,此刻像一塊燒紅的炭,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呼吸急促而灼熱。
高燒!
這個認知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進沐妤雪混亂的腦海。在她短暫而苦難的生命里,高燒往往意味著……死亡。她見過村里被高燒帶走的人,那種景象深深刻在她幼小的記憶里,帶著冰冷的恐懼。
“不能死……哥哥不能死……”這個念頭像魔咒一樣在她心里瘋狂吶喊。她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也許是極度的恐懼激發出的潛能,她咬著牙,用盡全身的力氣,幾乎是連拖帶拽,一點點地將昏迷的張旭晗沉重的身體,從冰冷的地上挪到了那張唯一的小破床上。每挪動一寸,她都累得直喘粗氣,汗水混合著淚水流進嘴里,又咸又澀。
終于把張旭晗安置在爺爺躺過的位置,沐妤雪累得癱軟在地,大口喘息。但她不敢停歇,看著床上那張燒得通紅、眉頭緊鎖的小臉,聽著那粗重滾燙的呼吸,她知道自己必須做點什么。
藥!找藥!
她像只沒頭蒼蠅一樣在狹小的屋子里亂轉。翻箱倒柜,掀開每一個破舊的壇壇罐罐,甚至爬到桌子底下摸索。灶臺邊、墻角、爺爺留下的那個破舊的木箱……她找遍了每一個角落,手指被粗糙的木刺劃破也渾然不覺。然而,結果只有令人絕望的空空如也。這個家,早已被貧窮榨干了最后一滴油水。連爺爺生病時都只能硬扛著,哪里還會有救命的藥片?
“沒有……沒有藥……”沐妤雪癱坐在冰冷的地上,望著昏迷不醒的張旭晗,巨大的無助感幾乎要將她淹沒。屋外的風更大了,像野獸般撞擊著搖搖欲墜的門窗,發出凄厲的嗚咽。爐膛里的火,在她剛才慌亂中忘了添柴,此刻只剩下幾點微弱的紅炭,茍延殘喘,屋內的溫度迅速下降。
寒冷和絕望交織,讓沐妤雪小小的身體劇烈顫抖。她不能放棄!哥哥收留了她,給了她一點溫暖,她不能眼睜睜看著哥哥被高燒帶走!
突然,一個模糊的記憶碎片閃過腦海——很小很小的時候,她發燒,娘好像是用涼水浸濕的布巾敷在她額頭上……可是,水在哪里?水缸早就見底了,外面是冰天雪地,她根本弄不到水。
絕望之際,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凍得通紅、幾乎失去知覺的小手上。
一個極其笨拙、甚至帶著點自虐的念頭冒了出來:手……是涼的!
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從地上爬起來。她沖到門口,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那扇沉重的破門!
“呼——!”
狂暴的寒風夾雜著雪粒子,如同冰刀般瞬間灌滿屋子,吹得爐灰四散,那點微弱的火星幾乎徹底熄滅。沐妤雪被吹得一個趔趄,但她咬緊牙關,毫不猶豫地將自己兩只凍得通紅、早已麻木的小手,直接伸進了門外厚厚的積雪里!
“嘶——!”
刺骨的冰寒如同無數細針,瞬間扎透皮膚,直刺骨髓!那劇烈的疼痛讓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氣,眼淚瞬間飆了出來。她小小的身體因為劇痛和寒冷而劇烈地顫抖,幾乎站立不穩。她強忍著把手在冰冷的積雪里用力揉搓,直到雙手凍得徹底失去知覺,變得像冰塊一樣僵硬、通紅。
然后,她迅速縮回手,猛地關上門,用后背死死抵住,隔絕了外面的嚴寒。她顧不上自己凍得快失去知覺的手,踉蹌著撲到床邊,將那雙如同冰坨般的小手,小心翼翼地、輕輕地覆蓋在張旭晗滾燙的額頭上。
冰與火,在這一刻,以最原始、最殘酷的方式接觸。
“嗯……”昏迷中的張旭晗似乎發出了一聲模糊的呻吟,緊鎖的眉頭似乎有極其細微的松動。那滾燙的額頭接觸到冰冷的物體,帶來一絲極其微弱的舒適感。
有效!雖然只有一點點!
沐妤雪黯淡的大眼睛里瞬間燃起一絲微弱的希望。她不敢耽擱,感覺到自己的手被張旭晗額頭的滾燙迅速暖熱,甚至有些發燙時,她立刻又沖到門口,再次將手伸進積雪中!
一次,又一次……
每一次將手伸入雪中,都是鉆心刺骨的酷刑。每一次將凍僵的手覆上滾燙的額頭,都帶來短暫的、幾乎可以忽略的降溫效果。她的雙手早已從通紅變成了青紫,皮膚被凍得麻木、發亮,關節僵硬得幾乎無法彎曲。每一次的冷熱交替,都像有無數把小刀在切割她的神經。但她咬著下唇,小小的身體因為寒冷和疼痛而不住地哆嗦,卻始終沒有停下這近乎徒勞的儀式。
時間在痛苦的循環中緩慢流逝。窗外的天色從鉛灰變成深藍,最后徹底被濃墨般的黑暗吞噬。風雪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更加猖狂。屋內,爐火早已徹底熄滅,只剩下冰冷的灰燼。寒氣像無形的蛇,從墻壁的裂縫、破損的窗戶、門縫里鉆進來,貪婪地吞噬著最后一絲溫度。
沐妤雪不知道自己重復了多少次。她的意識開始模糊,身體冰冷僵硬,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白氣。她的雙腿像灌了鉛,從門口到床邊的短短距離,都變得異常艱難。最后一次將凍僵的手放到張旭晗額頭上時,她感覺那滾燙似乎真的減弱了一點點?還是只是自己的幻覺和奢望?
她再也支撐不住,小小的身體晃了晃,眼前陣陣發黑。她強撐著,幾乎是爬著挪到床邊,癱軟地靠在冰冷的床沿。她看著床上依舊昏迷、但呼吸似乎稍微平穩了一點的張旭晗,用盡最后一絲力氣,伸出凍得不成樣子的小手,極其輕柔地撫摸著他緊鎖的眉頭,仿佛想將那深深的褶皺撫平。
“哥哥……別……別丟下小雪……”她用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氣音呢喃著,眼皮沉重得如同墜了鉛塊。
就在這時,一陣劇烈的饑餓感如同野獸般撕扯著她的胃。她才想起來,從昨天到現在,除了張旭晗挖墳前她煮的那點稀粥,自己已經快一天沒吃東西了。饑餓的絞痛讓她稍微清醒了一點。
不行……不能倒下……哥哥需要照顧……他醒了要吃東西……
這個念頭支撐著她。她扶著冰冷的墻壁,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腳步虛浮地走向那個同樣冰冷的灶臺。廚房,不過是屋子角落里用幾塊磚頭壘砌的簡易土灶。她看著那個破了一個小豁口的鐵鍋,又看了看米缸——里面只剩下淺淺一層、幾乎能數得清的米粒。
她深吸一口氣,用凍得僵硬麻木、布滿凍瘡的小手,顫抖著拿起葫蘆瓢,小心翼翼地舀起那僅存的一點點米。淘米?沒有水。她只能把米倒進鍋里,然后拿起一個小破盆,走到門口,艱難地扒開厚厚的積雪,舀起一盆相對干凈的雪。雪在冰冷的鍋里融化得很慢,她只能把鍋架在冰冷的灶上,用最后幾根干燥的引火柴,試圖重新點燃爐灶。
生火的過程異常艱難。她的手指凍得不聽使喚,火柴好幾次從顫抖的手中滑落。好不容易點燃了引火柴,塞進灶膛,冰冷的灶膛和潮濕的柴火,雖然她盡量挑了干燥的讓火苗極其微弱,濃煙嗆得她直咳嗽,眼淚直流。她趴在地上,像張旭晗之前那樣,對著灶口用力地吹氣。冰冷的空氣吸進肺里,讓她一陣窒息。火苗在她的吹拂下,頑強地、一點點地壯大起來,舔舐著鍋底。
屋外的風雪似乎更大了,狂風卷著雪片,猛烈地拍打著窗戶上殘留的破紙,發出“噗噗”的聲響,仿佛有無數只冰冷的巨手在推搡著這座搖搖欲墜的庇護所。但屋內,灶膛里跳躍的橘黃色火焰,成了唯一的、對抗寒冷的堡壘。火光映照著沐妤雪臟兮兮、布滿淚痕和煙灰的小臉,那雙大眼睛因為疲憊和煙熏而布滿血絲,卻死死盯著鍋蓋邊緣開始冒出的、細微的白氣。
時間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過去。鍋里的雪水終于沸騰,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米粒在翻滾的熱水中漸漸舒展、變軟。一股極其微弱的、卻無比珍貴的米香,開始在這冰冷絕望的小屋里彌漫開來。這味道,像黑暗中的一縷微光,給了沐妤雪最后一點堅持下去的力量。
終于,粥煮好了。其實,那根本稱不上粥,只是比清水濃稠一點點的米湯,稀薄得能清晰地映出鍋底的紋路。但此刻,在沐妤雪眼中,這已經是救命的瓊漿。
她用一塊破布墊著,小心翼翼地將滾燙的鍋端下來。盛了半碗米湯,碗壁傳來的溫度讓她凍僵的手指感到一陣刺痛。她端著碗,如同捧著稀世珍寶,顫巍巍地走到床邊。
“哥哥……醒醒……吃點東西吧……”她跪在床邊,輕聲呼喚著,聲音嘶啞干澀。張旭晗依舊昏迷著,毫無反應,只有滾燙的呼吸證明他還活著。
沐妤雪放下碗,用勺子舀起一點點溫熱的米湯。她學著記憶中模糊的、娘喂她的樣子,小心翼翼地湊近張旭晗干裂的嘴唇。勺子剛碰到唇瓣,昏迷中的張旭晗似乎本能地抿了抿。
有希望!
沐妤雪心中一喜,更加小心地將米湯一點點喂進去。然而,昏迷中的人吞咽困難,大部分米湯都順著他的嘴角流了出來,浸濕了破舊的衣領和枕頭。沐妤雪連忙用袖子去擦,看著浪費的米湯,心疼得直皺眉。但她沒有放棄,繼續一勺、一勺,極其耐心地喂著。喂進去一點,流出來大半。她就不厭其煩地擦掉,再喂。每一次成功的吞咽,哪怕只有一點點,都讓她心中燃起一絲微弱的希望。
一碗稀薄的米湯,喂了不知多久。當碗終于見底時,沐妤雪已經累得渾身被虛汗濕透,眼前陣陣發黑,胃里因為饑餓而火燒火燎。她看著碗底殘留的一點點湯水,喉嚨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她太餓了,餓得前胸貼后背。這殘留的米湯對她有著致命的誘惑。
但她的目光落在張旭晗依舊滾燙卻似乎平靜了一點的臉上。她伸出舌頭,舔了舔同樣干裂的嘴唇,最終只是將碗底殘留的一點點湯水,用手指小心地刮下來,抹進了張旭晗的嘴里。
做完這一切,她最后一點力氣也耗盡了。寒冷、饑餓、疲憊、恐懼……如同潮水般徹底將她淹沒。她連爬上床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本能地、像尋求最后一絲溫暖和安全般,蜷縮著小小的身體,艱難地擠上了那張窄小的破床,緊挨著昏迷的張旭晗,將自己冰冷的小身體貼在他滾燙的身側。
幾乎在接觸到那一點點微弱暖意的瞬間,沉重的眼皮再也無法支撐,黑暗如同溫柔的幕布,瞬間將她包裹。她甚至來不及感受身下床板的堅硬冰冷,就陷入了深沉的、毫無知覺的昏睡之中。
黑暗,漫長而混沌。
張旭晗感覺自己像是在滾燙的巖漿和冰冷的深淵之間不斷沉浮。一會兒被烈火炙烤,五臟六腑都在燃燒;一會兒又被投入冰窟,凍得靈魂都在顫抖。耳邊是呼嘯的風聲,是鐵鏟撞擊凍土的“鐺鐺”聲,還有……一個細弱卻執著的、帶著哭腔的呼喚:“哥哥……”
不知過了多久,那令人窒息的灼熱感似乎退潮了一些。一種沉重的疲憊感取代了劇烈的痛苦。他艱難地掀開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
視線先是模糊一片,只有朦朧的光暈。漸漸地,視野清晰起來。他首先看到的,是破敗屋頂上垂下的、沾滿灰塵的蛛網。然后,是透過窗戶破損處照射進來的、一縷金黃色的陽光。陽光中,無數細小的塵埃在無聲地飛舞。
他還活著?還在這個冰冷的破屋里?
這個認知讓他心頭一片茫然。他下意識地想動一動,卻感覺身體像散了架一樣沉重酸痛,喉嚨干得如同砂紙摩擦。他微微偏過頭——
一張近在咫尺的、臟兮兮的小臉映入眼簾。
是沐妤雪。
她蜷縮著,像只尋求庇護的小貓,緊緊地依偎在他身邊,睡得正沉。她的小臉依舊蒼白,眼下帶著濃重的青影,嘴唇干裂起皮,幾縷枯黃的頭發黏在汗濕的額角。即使在睡夢中,她的眉頭也微微蹙著,仿佛在承受著某種不安。她的一只小手還無意識地搭在他的胳膊上,那手上布滿了觸目驚心的凍瘡,青紫紅腫,有些地方甚至裂開了小口子。
昨晚那些支離破碎的記憶瞬間涌入腦海:冰冷的倒地,滾燙的額頭,那雙一次次覆上來的、冰涼刺骨的小手,還有那細弱的、帶著恐懼的呼喚……是她!是這個被他勉強收留、甚至說過“暖和了就走吧”的小女孩,在冰天雪地的黑夜里,用她凍僵的小手,用她最后一點力氣煮的米湯,把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一股難以言喻的、極其復雜的情緒猛地攫住了張旭晗的心。有劫后余生的茫然,有對爺爺更深的思念和悲傷,但更強烈的,是一種洶涌的、滾燙的暖流,混雜著濃重的愧疚和一種前所未有的……被需要感。這暖流如此陌生,卻又如此洶涌,瞬間沖垮了他心頭的堅冰,讓他鼻尖猛地一酸。
他靜靜地躺著,不敢動,生怕驚醒身邊這個疲憊不堪的小小守護者。陽光灑在她臉上,也灑在他身上,帶來久違的、真實的暖意。他看著沐妤雪熟睡中依舊帶著不安的小臉,看著她手上那些為了救他而凍出的猙獰傷口,心里某個堅硬的地方,悄然融化,塌陷。
就在這時,沐妤雪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眼睛。那雙清澈的大眼睛里先是帶著剛睡醒的迷茫,隨即聚焦在張旭晗的臉上。當看到張旭晗正睜著眼睛看著她時,那迷茫瞬間被巨大的驚喜和如釋重負取代。
“哥哥!”她驚喜地低呼一聲,下意識地想坐起來,卻因為身體虛弱和僵硬而悶哼了一聲。
“別動。”張旭晗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破舊的風箱,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溫和。他看著她,那雙總是帶著防備和沉重的小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著沐妤雪的影子,里面翻涌著復雜的情緒。
沐妤雪乖乖地躺著,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里面充滿了純粹的關切:“哥哥……你……你好點了嗎?頭還燙嗎?”她說著,下意識地想伸手去摸他的額頭,卻在看到自己手上猙獰的凍瘡時,又怯生生地縮了回去。
這個細微的動作,像一根針,扎得張旭晗心頭一痛。他努力扯出一個極其微弱的笑容,盡管這讓他干裂的嘴唇一陣刺痛,聲音依舊沙啞,卻清晰地吐出了幾個字:“好多了……謝謝你……昨天……照顧我。”
沐妤雪愣了一下,隨即小臉上綻放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雖然蒼白,卻像穿透云層的陽光,瞬間點亮了整個破敗的小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小聲說:“哥哥是好人……那么冷的天……你讓我在你家里烤火……嘿嘿……”她笑起來,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純粹的喜悅。在她簡單而苦難的世界里,能不被趕走,能有火烤,能有地方睡,能救活收留她的“好人”哥哥,就是最大的幸福。
張旭晗看著她純真的笑容,聽著她把自己微不足道的收留視為天大的恩情,心中那股暖流混雜著酸楚更加洶涌。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積蓄勇氣,又像是在做一個重大的決定。他看著沐妤雪的眼睛,用一種異常平靜的語氣問道:
“小雪……”他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你……想回去嗎?回你哥哥家?”
這個名字和這個問題,如同晴天霹靂,瞬間擊碎了沐妤雪臉上剛綻放的笑容。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她的小臉“唰”地一下變得慘白,毫無血色。那雙清澈的大眼睛里,瞬間蓄滿了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她猛地坐起身,小小的身體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激動而劇烈地顫抖起來,幾乎是撕心裂肺地哭喊道:
“不!不要!求求!求求哥哥別把我送回去!!”她的哭聲尖銳而絕望,充滿了深入骨髓的恐懼,“我回去……我嫂子……她真的會打死我的!用那么粗的棍子!她看我不順眼就打……往死里打……嗚嗚嗚……”她一邊哭,一邊下意識地用手臂護住頭,仿佛那無形的棍棒隨時會落下,“哥哥!我……我可以做家務!我會看火,會煮粥,會掃地!我……我吃得也很少很少……真的!像小鳥一樣少!我……我還可以照顧哥哥!哥哥生病了我能照顧!求求你了哥哥……別送我走……別送我回去……嗚嗚嗚……”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小小的身體因為恐懼而蜷縮成一團,仿佛一只被逼到絕境、瑟瑟發抖的幼獸。那哭聲里的絕望和無助,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張旭晗的心上。
看著眼前這個哭得撕心裂肺、恐懼到極點的小女孩,看著她手臂上那些新舊交加的傷痕,有些可能是舊傷,有些是昨晚凍傷,聽著她描述中那個如同地獄般的“家”,張旭晗心中最后一絲猶豫和顧慮,徹底煙消云散。
他不再是一個人了。他有了一個需要他保護、也愿意拼命保護他的“妹妹”。
一股強烈的、混合著責任和心疼的沖動涌了上來。他掙扎著,忍著身體的酸痛,慢慢地、極其笨拙地伸出自己同樣瘦小的胳膊,將哭得渾身顫抖的沐妤雪,輕輕地、卻堅定地攬進了自己同樣單薄的懷里。
沐妤雪的哭聲戛然而止,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她僵硬地靠在張旭晗并不寬闊、甚至還帶著病后虛弱的胸膛上,大眼睛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和茫然,淚水還掛在長長的睫毛上。
張旭晗用他稚嫩的、帶著病后沙啞的聲音,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像記憶中爺爺哄他那樣,笨拙卻無比認真地安慰道:“不哭……不哭……小雪不哭……”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人心的力量,“哥哥不送你走……不會送你回去的……”他頓了頓,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說出了那個決定他們兩人命運的話:
“以后……你就跟著我吧。”
懷里小小的身體猛地一震。沐妤雪抬起滿是淚痕、臟兮兮的小臉,那雙盛滿淚水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張旭晗,里面充滿了小心翼翼的、不敢置信的希冀,聲音因為抽泣而斷斷續續:“真……真的嗎?哥哥……你……你不騙我?”
張旭晗看著她的眼睛,用力地、鄭重地點了點頭。沒有多余的言語,這個點頭,就是他最莊重的承諾。
“哇——!”這一次,沐妤雪的哭聲不再是恐懼和絕望,而是巨大的、宣泄般的喜悅和委屈。她把頭深深埋進張旭晗的懷里,放聲大哭起來,仿佛要把過去所有的苦難和恐懼都哭出來。只是這一次,她的雙手不再是抱著頭防備,而是緊緊地、緊緊地回抱住了張旭晗瘦小的身體,像抓住失而復得的珍寶。
張旭晗抱著她,感受著懷里這個小小的、顫抖的、卻充滿了信任和依賴的生命,感受著她滾燙的淚水浸濕自己單薄的衣衫。一種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感覺充滿了他的心胸。是責任,是守護,也是一種在無邊冰雪中,終于找到同路人的溫暖慰藉。他才五歲,比懷里的“妹妹”還小一歲。他沒見過父母,和爺爺相依為命,又被狠心的叔叔霸占了爺爺的房子,擠到這個破屋……他太明白被拋棄、被欺凌的滋味了。此刻抱著沐妤雪,仿佛也在擁抱那個曾經同樣無助的自己。
陽光透過破窗,暖暖地灑在緊緊相擁的兩個小小身影上,將他們籠罩在一片金色的光暈里。爐灰冰冷,屋內依舊家徒四壁,寒風仍在屋外呼嘯,但有什么東西,已經在這冰冷的破屋里,悄然生根發芽。
時過境遷,風雪終究會停歇,春天也會在凍土下悄然萌動。
沐妤雪,這個從天橋下被風雪吹來的小奶團子,就這樣正式留在了張旭晗破敗卻不再冰冷的小屋里。
白天,當慘白的日頭驅散些許嚴寒,兩個小小的身影便會出現在田野、樹林的邊緣。張旭晗拿著爺爺留下的那把對他來說依然沉重的鐵鏟(更多時候是當拐杖),沐妤雪則挎著一個用破布條修補過的、小小的柳條筐。他們踩著尚未完全融化的積雪,在枯草叢中、在落葉覆蓋的樹根下,仔細地搜尋著任何可以果腹的東西——早春冒出的、苦澀的薺菜芽,去年秋天遺落的、干癟的野果,枯樹上殘存的、可以引火的松果和干樹枝。張旭晗會教沐妤雪辨認哪些野菜無毒,哪些枯枝更容易燃燒。沐妤雪學得很認真,大眼睛里充滿了對生存知識的渴求,她細心地撿拾著每一根能用的柴火,放進她的小筐里,仿佛那是珍貴的寶藏。
“哥哥,你看!我找到好多!”沐妤雪舉起小筐,里面裝著幾根相對粗壯的枯枝,小臉上滿是汗水混合著泥土的痕跡,卻洋溢著收獲的喜悅。
張旭晗看著她的笑容,再看看自己筐里不多的幾顆野菜,沉重的小臉上也會露出一絲難得的、淺淡的笑意:“嗯,小雪真能干。”這簡單的肯定,總能換來沐妤雪更加燦爛的笑容。
傍晚,當暮色四合,寒意重新籠罩大地,他們便會帶著一天的微薄收獲回到小屋。沐妤雪總是搶著干活。她會把撿來的柴火仔細地堆放在角落,用塑料布蓋好。然后拿起一把用高粱穗扎成的小掃帚,認認真真地將屋里的塵土和草屑清掃干凈。雖然“干凈”的標準在這破屋里顯得那么微不足道,但至少地面不再泥濘,角落不再堆積雜物。
“哥哥,我掃干凈了!”她仰著小臉,額頭上帶著汗珠,等待著張旭晗的檢查。
張旭晗會點點頭,有時會摸摸她的頭:“嗯,很好。”這個動作,會讓沐妤雪開心得像只被撫摸的小貓。
夜里,是屋子里最“溫馨”的時刻。爐火重新燃起,跳躍的火焰驅散黑暗和寒冷,在土墻上投下兩個依偎在一起的小小剪影。沐妤雪會把白天挖到的野菜仔細清洗(如果弄得到水的話)或者擇干凈,和張旭晗一起煮成稀薄的菜糊糊。食物的味道依舊寡淡甚至苦澀,但兩人分食著同一鍋食物,分享著爐火的溫暖,聽著屋外偶爾的風聲,一種相依為命的默契和安寧,便在這艱苦卓絕的環境中悄然滋生。
張旭晗依舊話不多,常常沉默地望著爐火發呆,思念著爺爺。沐妤雪則像只嘰嘰喳喳的小鳥,有時會講一些她記憶里模糊的、關于爹娘的溫暖碎片(雖然很少),有時會好奇地問張旭晗關于爺爺的事情。張旭晗偶爾會回答幾句,更多時候是沉默。但沐妤雪并不在意,她似乎能感受到張旭晗沉默下的悲傷,便不再多問,只是安靜地依偎著他,用自己小小的身體傳遞著無聲的陪伴。
貧苦依舊,前路依舊迷茫。冰冷的凍土下,春天的生機還在艱難孕育。但在這座被世界遺忘的破屋里,兩顆同樣傷痕累累、卻同樣堅韌的幼小心靈,因為一場風雪,因為一次生死相依,緊緊地靠在了一起。他們用稚嫩的肩膀,共同扛起了生存的重擔,在絕望的廢墟上,用微弱的火苗和相互的體溫,構筑起一個只屬于他們的、名為“家”的方寸之地。風雪或許還會再來,但至少此刻,他們不再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