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坦城的落日,將后山的斷崖涂抹成一片刺目的橘紅,像一塊冷卻的烙鐵。蕭炎獨自坐在崖邊,指尖凝聚的微薄斗氣在風中明滅不定,如同他此刻的心緒——一片冰冷的灰燼。
斗氣消散,跌落到三段斗之氣?這份被全族恥笑、被整個城市嘲弄的恥辱感,此刻竟像褪色的顏料,沉淀在他心湖的最底層。雖然那份痛苦依舊在燃燒,但這并非他孤獨的根源。更大的恐懼如同無形的枷鎖,深藏在內心最幽暗的角落——他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異鄉人。這個秘密如同最深的烙印,從未、也絕不能與這個世界的任何人訴說。這份穿越時空的孤獨、對過往世界無法言說的思念,以及時時刻刻需要偽裝自我的巨大壓力,才是真正啃噬他靈魂,比所謂“天才隕落”更沉重的絕望。
就在這片死寂般的絕望之中,一股奇異的香氣,毫無征兆地侵入了他的感官。
那并非人間凡俗的花香,而是帶著一種近乎肅殺的濃烈與深邃,仿佛凝固的血色,卻又奇異地糅雜著一絲令人昏昏欲睡、神魂搖曳的暖意——濃郁、詭秘,卻又有著致命的吸引力。像是來自冥河之畔的死亡召喚,包裹著不合時宜的溫柔。
蕭炎猛地抬頭。
暮色四合的天空下,一位陌生的少女無聲無息地立于崖頂的另一端。狂暴的山風呼嘯而過,卻仿佛特意繞開了她,只輕輕撩動她及臀的青灰色長發——那長發被精心編成兩束低垂而柔順的雙馬尾,安靜地搭在挺翹的臀線之上,發尾帶著奇異的卷曲,如同某種妖異的花瓣在晚風中輕顫。她穿著一條略顯寬大的黑色長裙,裙擺掃過嶙峋的碎石,裙面以暗紅絲線繡滿繁復交疊的花紋,細看之下,竟都是怒放或含苞的曼珠沙華。胸口的位置,一朵碩大的黑色彼岸花刺繡,在黯淡的光線下流淌著幽冷的色澤。下半身是嚴絲合縫的黑色連褲襪,勾勒出筆直修長的線條。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右眼上纏繞著的厚厚白色布條,仿佛封印著一個深邃的秘密。她的雙手帶著不對稱的裝飾——左手腕至小臂纏繞著鮮紅色的布條,宛如某種護手;而右臂,卻僅僅套著一小截紅色的衣袖,露出白皙得近乎透明的大臂肌膚,形成一種奇特而詭譎的和諧。
她微微歪著頭,那張年輕姣好的面龐被落日的余暉鍍上一層金邊,但纏繞右眼的布條卻將那份柔美切分得帶著幾分非人的疏離感。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蕭炎的皮囊,落在了某些更深層的東西上,空靈的聲音穿透風聲,以一種近乎憐憫又帶著奇異洞穿力的語調響起:
“真是痛苦呢……既掙扎于此世的泥沼,又懷念著彼岸的光,連靈魂都在哀鳴吧,異鄉人?”
轟!
如同九天驚雷在靈魂深處炸響!蕭炎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巨大的驚駭與無法言喻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全身的肌肉緊繃如巖石,他甚至能聽到自己心臟因劇烈收縮而發出的沉悶鼓噪聲。異鄉人?!她……她怎么會知道?!這個被深埋在最底層、連在夢里都不敢泄露分毫的秘密,是他存在的根本禁忌!
“你——!”他霍然起身,臉色煞白如紙,眼神中交織著前所未有的震驚、茫然以及近乎本能的殺意!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沖擊而嘶啞變形:“你是誰?!你到底在說什么?!”
少女沒有回答他那尖銳的質問。她似乎很滿意他那真實的、靈魂層面的劇烈波動。左手纖細的手指微微一動,那纏繞著紅布條的手臂優雅抬起。無聲無息間,她的掌心之上浮現出一截奇特的權杖。
那權杖通體呈半透明的血玉色,約莫三十三厘米長,頂端并非尋常寶石,而是栩栩如生地“盛開”著一朵小巧精致的彼岸花,花瓣的脈絡仿佛有著生命般流淌著微光。權杖出現的瞬間,空氣中那股彼岸花的異香陡然變得濃郁銳利,如無形的針尖刺激著人的神經。
她手持權杖,向著蕭炎的方向,如同樂隊指揮般輕輕一點。
嗡——!
一聲極其輕微的鳴顫在空氣深處漾開。就在蕭炎身前不足半尺之處,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發生了!空間仿佛脆弱的錦緞被無形的利爪猛然撕開,一道猙獰而細小的猩紅裂隙憑空出現!那裂痕邊緣瘋狂扭動,如同猙獰的傷口,邊緣處滲出幾絲濃稠如油脂的、更為深沉的暗紅色光暈,散發出冰冷刺骨、仿佛來自九幽黃泉的奇異冷香。裂隙一閃即逝,快得如同錯覺,但那違背常理的景象和從中泄露出的、蘊含極端毀滅與死寂的莫名威壓,卻讓正處于巨大精神沖擊中的蕭炎,如同被兜頭澆了一桶冰水,身體的本能自衛反應被瞬間推到極限!
“你的秘密在我眼中,遠比那消散的斗氣更加……醒目。”少女的聲音依舊空靈,卻帶上了一絲令人心悸的洞悉感,那血玉般的權杖在她指尖輕盈轉動。她輕飄飄的一句話,將“消散的斗氣”這件在蕭家無人不知的事情,描繪得輕描淡寫,仿佛那只是最不值一提的表象。
蕭炎只覺得自己所有的底牌都被瞬間掀開,赤身裸體地站在對方面前!斗氣消散家族盡知?那根本不重要了!他最深的、關乎靈魂的、不可告人的秘密,此刻被這個神秘少女一語點破!而那撕裂空間的詭異力量,更是遠超他曾見識過的任何一位斗師、大斗師。面對這完全超出認知范疇的力量和這直抵靈魂的洞察,一種混合著極度恐懼與未知吸引力的戰栗,攥緊了他的心臟,比剛才那空間撕裂的威壓更讓他窒息。
“不必驚恐,我非敵人。”少女手腕一翻,那支血玉權杖化作流光隱沒。她向前輕邁一步,裙擺上的黑色曼珠沙華紋路在暮色中流淌著暗芒。“準確地說,我是來與你做一筆交易。我可以幫助你……至少,讓你不那么痛苦地行走于此岸。甚至可以讓你,重新擁有掌控命運的力量。”
蕭炎強行壓下心中翻江倒海的震動、混亂和那深藏的恐懼,強行保持一絲清明,聲音嘶啞得幾乎撕裂:“交易?代價是什么?”那股被看透一切的壓力感如同實質的鎖鏈纏繞著他。
少女抬起被紅布纏繞的左手指了指自己右眼的布條,又指向蕭炎的心口(仿佛指向他靈魂深處的那個秘密),嘴角勾起一絲與那身妖異裙裝不甚相配的、近乎純真的弧度:
“很簡單。給我‘庇護’。”
她頓了頓,加重了語調,那只露出的淺瞳中似乎跳動著奇異的光:
“在我需要時,你要站在我身前,不顧一切地擋在我面前。無論對手是誰,無論代價幾何——不顧一切。”
那“不顧一切”四字出口的瞬間,一股無形的、沉重如山岳的壓力驟然降臨!沒有聲音在腦海響起,沒有幻象出現,只是純粹的壓力,仿佛整個世界的重量都壓在了肩頭和靈魂之上,讓蕭炎的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幾乎無法呼吸。這不是請求,這是以靈魂為憑證的沉重契約,他無比清晰地感受到這一點。仿佛在回應他內心最深的吶喊,也仿佛要將他的靈魂錨定在這個世界。
“我需要考慮。”蕭炎咬著牙,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面對這個能看穿他最大秘密、擁有詭異力量的存在,這可怕的契約,他沒有立刻答應的勇氣。他的世界已經徹底顛覆。
少女似乎并不意外。她的身體突然毫無預兆地晃了晃,像風中即將凋零的花。纏繞右眼的布條末端,悄無聲息地浸染開一小片刺眼的鮮紅,如同白雪中綻放的梅。
“你的猶豫,很合理。”她的聲音比剛才虛弱了些許,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你’的狀態……沒有時間了。”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軀殼,落在了那個孤獨迷茫的靈魂上。話音剛落,她突然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咳,身體向前軟倒。
“小心!”蕭炎幾乎是本能地跨步上前,伸手想扶住她。此刻的動作,更多是出于對那巨大秘密被點破后的混亂情緒,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共鳴——她似乎也承受著巨大的負擔?
就在他觸碰她手臂的前一剎,少女猛地抬頭,因痛苦而微微失焦的眼眸驟然閃過一絲堅決。她非但沒有避開蕭炎的攙扶,反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用盡最后一絲力氣,順勢向前一撲!
那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彼岸花香瞬間將蕭炎完全包裹。
他感到一只冰冷而柔軟的手用力勾住了自己的后頸,另一只纏繞著紅布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阻止了他下意識的掙脫。少女微弱的、帶著獨特花香的吐息拂過他的面頰。
緊接著,是唇上傳來冰涼的、花瓣般的觸感!
蕭炎腦中一片轟鳴,瞳孔劇烈收縮,整個人僵在了原地。她、她在做什么?!少年的耳朵和脖頸瞬間滾燙。
這絕非旖旎的親吻。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一股極度精純又蘊含著生死輪轉之力的熱流,正通過少女冰涼柔軟的唇瓣,硬生生地渡入自己口中!那熱流帶著血的氣息和花的魂靈,霸道又溫柔,仿佛一枚種子,迫不及待地在他體內最深處扎根。更奇妙的是,隨著這股力量的注入,他那因巨大秘密被點破而驚濤駭浪、混亂不堪的心緒,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撫平了瞬間的漣漪,帶來一絲詭異的安寧!同時,那一直折磨他的斗氣消散感,也如退潮般暫時平息了下去。
唇分。
蕭炎如同被燙到一般猛地后退一步,臉上血色盡褪后又迅速被紅暈占領,只剩下紊亂的呼吸和胸膛里擂鼓般的心跳。他下意識地抬手摸向自己的嘴唇,指尖仿佛還殘留著那奇異的冰涼花香。感受著體內那股壓制了混亂、帶來了某種安寧的力量,以及被暫時固鎖住的斗氣……這一切都太過荒誕離奇!而被對方點破的那個穿越者的巨大秘密,此刻反而成了彼此之間無法分割的沉重紐帶,以及那烙印在靈魂深處的“不顧一切”的契約!
少女在他剛才的攙扶下并未摔倒,只是扶著他的手臂勉強站穩。她的臉色比月光還要蒼白,右眼布條上的那片濕紅顯得更加刺目,呼吸急促如瀕死的蝶。然而,她的嘴角卻勾起了一絲完成使命后的、極其虛弱的笑意,那笑容純凈得與此刻的景象格格不入。
“這樣……至少…都不會再繼續痛苦地……消散了……”她喘息著,聲音細若游絲,似乎意有所指——既指斗氣,也指靈魂。
蕭炎怔怔地看著她,看著那纏繞布條的右眼滲出的血痕,感受著靈魂深處那份被強行安撫的寧靜和體內奇異的力量。驚駭、羞赧、疑慮、如釋重負,還有一種面對無法逃脫的羈絆時的復雜情緒,在他胸中激烈沖撞。他最終無言地低下頭,沉默地握緊了拳頭。仿佛在這一刻,他才真正開始正視這個由無數謊言和秘密構成的世界,以及這個突然闖入他命運、以“彼岸”為名的神秘存在。
懸崖之上,最后的殘陽也沉入西山,只余下一線朦朧的微光勾勒出兩人對立的身影。晚風卷起少女青灰色及臀的低雙馬尾發梢和她身上永不散去的彼岸花香,也將她虛弱卻仿佛燃燒著某種宿命火焰的承諾,再次送入蕭炎耳中:
“從現在起,我們是彼此的彼岸了,蕭炎。”
月光初升,清冷的光輝灑在斷崖間,沉默蔓延,仿佛在為這交織了靈魂真相、血色、花影、一個吻與一個“不顧一切”誓言的相遇,劃下第一筆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