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固的空氣仿佛化為沉重的鉛塊,沉沉壓在無名山谷的每一寸土地上。月光失了溫度,慘白地照亮著這詭異的三角對峙:草地上驚魂未定的少年、懸于骨戒之上如風(fēng)燭殘魂般劇烈閃爍的老者虛影、以及足下盛開血色妖花靜立如畫的少女。
時間流淌得粘稠而緩慢,唯余那朵孤零零的紅花在夜風(fēng)中輕輕搖曳,散發(fā)著妖異冰冷的香,無聲地對抗著藥塵虛影狂瀉而出的威壓與敵意。
藥塵殘魂那劇烈波動的白光仿佛即將燃盡的燭火,在達(dá)到一個極盛點后,驟然暗淡下來!光芒內(nèi)斂,明滅的頻率急劇降低,連帶著那恐怖絕倫的靈魂威壓也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回歸到一種……更為凝實、卻極度虛弱的狀態(tài)。
顯然,強行燃燒殘存魂力、打破沉寂顯化身形,又全力釋放那等強度的靈魂威壓,對這個本就殘缺的靈魂負(fù)擔(dān)是毀滅性的。此刻的虛影輪廓清晰了些許,但光芒黯淡,氣息微弱如同風(fēng)中殘燭,那雙冰寒刺目的眼睛也染上了一抹濃重的疲憊和難以掩蓋的……虛弱感。先前的澎湃敵意如同被抽空了根基,只剩下深深的、源自本能的警惕,如同受傷的兇獸死死盯住面前不可知的威脅,卻已無力主動撕咬。那凝聚在洛洛身上的目光,從攻擊性的鎖定變?yōu)榱烁叨冉鋫涞膶徱暋?/p>
蕭炎趴在地上,手指死死攥著那枚終于不再滾燙、恢復(fù)成冰冷金屬觸感的骨戒,心臟仍在胸腔里瘋狂擂鼓。左手指骨傳來的劇痛鉆心刺骨——那是戒指爆發(fā)力量時灼燒留下的傷痕。他急促地喘息著,目光在眼前這匪夷所思的場景中來回掃視。
戒指里……竟然藏著一個如此恐怖的存在?!母親留下的……到底是什么?一個寄宿著殘魂的兇器?這白發(fā)老者又是誰?他為何對洛洛……那氣息中充滿了本能的驚懼?
強忍著指骨灼痛與靈魂深處的震撼余波,蕭炎艱難地?fù)纹鹕眢w,搖晃著站穩(wěn)。視線第一時間落回洛洛身上。那朵鮮艷的彼岸花在她足尖前安靜綻放,與籠罩著她的那種難以言喻的平靜構(gòu)成一幅極不協(xié)調(diào)的畫面。
“……你,”蕭炎的嗓子因驚嚇和虛弱而嘶啞,“沒事吧?”他無法理解洛洛為何能在那樣恐怖的靈魂威壓核心處安然無恙,但他本能地為她被無故攻擊而感到一絲歉意——無論如何,攻擊源自他身上這枚該死的戒指!
洛洛微微側(cè)過臉,左眼清澈的眸光落在他狼狽的身影上。沒有言語,足下那朵彼岸花的紅芒卻悄然淡去,花瓣無聲斂合,如同含羞草收攏葉片,眨眼間便沉入泥土,消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空氣里那冰冷的妖花香似乎也隨之收斂了鋒芒,只余一絲若有若無的淡薄氣息。
她微微搖了一下頭,青灰色的雙馬尾隨著動作輕輕晃動,幅度很輕,代表否定。目光再次移回到戒指上空那氣息衰落、但警惕不減分毫的白發(fā)老者虛影上。她的動作始終維持著一種沉靜的韻律,仿佛世間一切變故都如水過無痕。
白發(fā)虛影的喘息似乎平息了一點(盡管他并無真正意義上的呼吸),黯淡的目光在那悄然消失的彼岸花處停留一瞬,又掃過蕭炎灼傷的手和擔(dān)憂望向洛洛的眼神。老者模糊不清的臉上,那份極度深沉的警惕被一種難以言喻的困惑和……匪夷所思所取代。
他凝視著洛洛,終于發(fā)出聲音。那聲音干澀、嘶啞,仿佛破舊風(fēng)箱在摩擦,帶著久未開口的生硬和因虛弱而產(chǎn)生的顫抖:
“你……究竟是何方……神圣?”每一個字都帶著難以想象的重量,源自于一個強大存在靈魂深處的疑問與不解。“彼岸花?……黃泉引路的氣息……不,不止……”
他猛地轉(zhuǎn)向蕭炎,那道虛弱卻依舊銳利的目光如針般刺來:
“你這……小子!蕭家蕭炎!區(qū)區(qū)斗之氣三段的……凡人!”他的語速陡然加快,帶著一種近乎崩潰邏輯邊緣的荒謬感,“她……她竟以本命精華為媒,渡你體內(nèi)……那種子?!那可是……那等存在的……”
他似乎找不到合適的詞匯來形容洛洛和那花種的氣息本質(zhì),聲音因激動而再次不穩(wěn):“……你可知那是何物?!焚盡八荒亦難尋其萬一的至精至純的存在本源!足以令斗圣……乃至……都要瘋狂爭奪的……大藥?!”
虛影激動地喘息著(或者說,靈魂劇烈波動著),仿佛在訴說一個無法被世人理解的荒誕傳奇:
“而她……要的回報……竟……竟只是你一個虛無縹緲的……未來庇護的承諾?!荒謬!荒唐!不可理喻!”老者的聲音拔高,充滿了極度的無法置信和對這個世界規(guī)則的深深質(zhì)疑,“這背后的因果……你這螻蟻般的生命……如何承擔(dān)得起?!她……她又如何敢?!又如何能在你身上做到?!”
質(zhì)問如同連珠炮般砸向蕭炎,帶著對無知無畏的憤怒,但更多的是一種源自更高層次的認(rèn)知被徹底顛覆的迷茫和驚悚。他甚至無法理解洛洛是如何做到的——如何將那種明顯超出他理解范疇、且極其“厚重”的本源之力,成功渡入了一個凡俗少年斗之氣三段的低微軀體?這幾乎違反了某種能量層次滲透的基本法則!除非……那枚種子本身就帶有什么匪夷所思的特性?
蕭炎被這一連串信息量爆炸、夾雜著“斗圣”、“存在本源”、“大藥”等駭人詞匯的質(zhì)問砸得頭暈?zāi)垦!K荒芩浪雷プ∽詈诵牡男畔ⅲ哼@戒指里的殘魂知道洛洛做了什么!他感受到的暖流和“完整的根”……竟然被對方形容得如此……如此沉重與恐怖?!代價真的只是一個“庇護承諾”?
但他心頭驟然涌起一股難言的抗拒。無論過程如何詭異,結(jié)果如何莫測,是洛洛在他最絕望的時刻出現(xiàn),是他自己選擇接下了那不顧一切的契約,是他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諾言在靈魂中回響。
他握緊了灼痛的手指,深吸一口氣,迎著老者虛弱卻依舊鋒利的審視目光,斬釘截鐵地說道:“這承諾……并不虛無!我蕭炎,以靈魂為契,答應(yīng)了,便會去做!她救我之命,我護她周全!無論前路如何!”
聲音不高,卻帶著少年人獨有的執(zhí)拗,與靈魂深處那份契約的沉重力道隱隱呼應(yīng)。
老者虛影猛地一滯,沉默下來。那雙疲憊的眼睛在蕭炎決然的臉上停留片刻,又緩緩轉(zhuǎn)向洛洛。似乎在這一刻,他眼中的荒謬感退去了一些,轉(zhuǎn)而變成了更深沉的……審視和一絲……難以言喻的觸動?一個螻蟻,為了這份看似不平等的契約,竟在直面他殘魂壓力下道出如此話?這少年……似乎有點不同?
然而,更令他凝重的,是洛洛自始至終的反應(yīng)——她只是平靜地聽著老者的咆哮質(zhì)問和蕭炎的誓言,那露出的左眼毫無波瀾,既無被揭破秘密的慌亂,也無因蕭炎宣言而生的動容。她像一潭深不見底的靜水。
虛影沉默了數(shù)息。那劇烈消耗魂力帶來的虛弱感愈發(fā)明顯,光芒更加黯淡,仿佛下一刻就要徹底消散。
“罷了……”他最終低嘆一聲,聲音虛弱不堪,那份源于本能的忌憚并未消散,但似乎被一種沉重的疲憊和認(rèn)命感暫時壓下,“老朽……藥塵。”
他終于吐露了名諱。
“寄身此骨炎戒之殘魂罷了……生前事……如煙散去……不必再提……”他意興闌珊,似乎提及過往便會牽扯出更沉重的痛苦。藥塵這個名字,并未激起蕭炎任何波瀾——畢竟他從未聽過。
藥塵的目光再次落回洛洛身上,帶著那種審視和無法勘破的忌憚:
“你……”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你身上……有種力量…一種……看不透的‘沉重’……仿佛……背負(fù)著整個世界也無法承載的……”他似乎想形容那種與“彼岸”相關(guān)、但又遠(yuǎn)超其表象的深重命運感,卻又語塞,“……無論如何……善待……這小子……”這話像是在對洛洛說,又像是在告誡一種無形的存在,最后幾個字低不可聞,“……骨炎戒……蕭家小子……日后……或可再談……”
話音剛落,他黯淡虛幻的身影如風(fēng)中殘煙般迅速淡化,那疲憊的目光最后深深看了洛洛一眼。白光倏然收縮,如同被無形的力量拉扯,瞬間縮回那枚漆黑古樸的戒指之中,徹底消失不見。戒指恢復(fù)如常,冰冷沉靜,仿佛剛才那驚天動地的爆發(fā)和凝聚的殘魂,都只是一場幻夢。
山谷驟然寂靜。
月光依舊慘白。
蕭炎怔怔地站在原地,指骨的灼痛清晰無比,心中翻涌著驚濤駭浪:藥塵?寄身骨炎戒的殘魂?被洛洛的存在氣息驚動?對那契約的評價…還有最后那對洛洛的形容……“背負(fù)著整個世界也無法承載的‘沉重’”?
他下意識轉(zhuǎn)頭,望向幾步之外的洛洛。
少女依舊站在那里,青灰色的長發(fā)在夜風(fēng)中微動。那條白布條遮擋著半張臉孔,露出的左眼目光平靜地投向蕭炎灼傷的手指,那里正滲出點點血痕。
藥塵的咆哮質(zhì)問、身份自訴,似乎對她沒有任何影響。她像一塊被潮水拍打的礁石,浪潮退去,依舊巋然不動,唯有目光所指……是那道為她的契約而承受了戒指反噬的傷痕。
谷中夜風(fēng)寒涼,吹過被威壓碾伏的草葉,發(fā)出細(xì)微的簌簌聲響,如同低語。
蕭炎看著洛洛平靜注視自己傷口的樣子,胸中那激蕩的驚疑與戒靈魂影帶來的巨大沖擊,仿佛被這無聲的注視拂開了一絲。他定了定神,忍著劇痛,扯出一個有點勉強的笑:“別擔(dān)心,小傷。”他試圖活動一下刺痛的手指,“那家伙……暫時走了吧?”他看向那枚安靜的戒指,眼神復(fù)雜,“藥塵……”
洛洛微微點了點頭,算是回應(yīng)他關(guān)于“暫時走了”的說法。她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那灼傷的手指上,沉默片刻,忽然輕輕抬手指了指他身邊草地上一株剛抽出嫩芽的小草:
“汁液……清涼……”
聲音很輕,依舊帶著那種飄渺感。
蕭炎一愣,順著她的指向看去。那是一株很普通的、汁液微澀的止血草藥。她認(rèn)識?她是在……教他處理傷口?
月光下,山谷里,驚魂初定的少年低頭處理手上的灼傷,戒中的殘魂耗力沉眠,而神秘的少女安靜地站在一旁,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切從未發(fā)生,又仿佛只是這漫長旅程中微不足道的一個漣漪。
沉重的芥蒂似乎被暫時壓下,但更深層的謎團已然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