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黏膩而冰冷。林晚縮在破舊長途汽車站候車廳的角落,指尖幾乎要凍僵。劣質塑料椅硌著腰,空氣里混雜著汗酸、劣質煙草和濕透行李的霉味。她低頭,指尖再次撫過那張藏在防水證件夾深處的照片。
照片很舊,邊緣泛黃卷曲。畫面模糊,像是隔著二十年厚重的時光紗幕。背景是濃得化不開的墨綠色山巒,被翻滾的云霧吞噬了大半輪廓。唯一清晰的,是一輛大巴的車尾一角,漆皮剝落,露出底下銹蝕的鐵皮,一個褪色模糊的編號隱約可見:**滇K-74XX**。照片背面,一行褪色的藍色墨水字跡,是她母親林雪晴娟秀中帶著一絲潦草的筆跡:
>**回龍坳。1995.10.23**
那個日期,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她心底最深的角落。二十年前的這一天,母親踏上這趟旅程,從此杳無音訊。官方結論是意外事故,車輛墜崖,尸骨無存。但林晚不信。母親那樣一個敏銳、謹慎、對生命充滿熱忱的人,不會如此輕易地消失。
“前往青石寨方向,途徑回龍坳、黑水箐的班車,準備檢票了!車號滇K-7498!”檢票口傳來喇叭刺耳的嘶吼,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
林晚猛地抬頭。滇K-7498!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她抓起沉重的攝影包和登山包,快步擠向檢票口。包里裝著她的飯碗——幾臺沉重的相機和鏡頭,還有足夠支撐她獨自在偏遠山區生活一段時間的必需品。表面上的理由,是應一家地理雜志社的約稿,拍攝西南邊境少數民族地區即將失傳的古老巫儺儀式。地點,就在青石寨。而回龍坳,是必經之路。
雨絲在昏黃的路燈下織成細密的網。站臺上停著一輛老舊的大巴,暗紅色的車身油漆大片剝落,露出底下灰黑色的底漆,雨水順著坑洼的銹蝕處蜿蜒流下。車尾那模糊的編號,正是**滇K-7498**。它像一頭蟄伏在雨夜里的疲憊巨獸,喘息著,噴吐著帶著濃重柴油味的白氣。引擎蓋下傳來沉悶而吃力的“突突”聲,仿佛隨時會徹底罷工。車窗玻璃布滿水痕和灰塵,像蒙著一層厚厚的翳。
車門“嗤”一聲打開,一股更濃重的混合氣味——陳舊皮革、機油、劣質煙草和難以名狀的潮濕霉味——撲面而來。林晚屏住呼吸,踩著濕滑的臺階踏上車廂。車廂里光線昏暗,只有幾盞接觸不良的頂燈明明滅滅,映照著空蕩蕩的座位。乘客寥寥無幾。
她的目光第一時間被駕駛座上的男人攫住。
司機巖溫。資料上說他五十出頭,但眼前的男人看上去遠比實際年齡蒼老。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身形高大卻微微佝僂,仿佛背負著無形的重物。一張臉如同被歲月和風雨反復沖刷過的巖石,線條冷硬,溝壑縱橫。他正低頭看著油膩膩的方向盤,對林晚的上車毫無反應。然而,當林晚的目光落在他左側脖頸時,呼吸不由得一滯。
一道猙獰的疤痕,從耳根下方斜斜地爬向鎖骨深處,像一條巨大的、深褐色的蜈蚣,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下也清晰可辨。疤痕邊緣皮膚扭曲翻卷,昭示著當年傷勢的慘烈。他似乎察覺到林晚的目光,猛地側過頭。一雙眼睛,深陷在濃密的眉毛下,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渾濁、疲憊,卻瞬間迸射出刀鋒般的銳利和一種近乎野獸般的警覺。那眼神帶著沉甸甸的壓迫感,冰冷地掃過林晚的臉,帶著審視,甚至是一絲不易察覺的……敵意?僅僅一瞬,他便漠然地轉回頭,仿佛她只是一團空氣。
林晚心頭一凜,下意識地避開那目光,喉嚨有些發干。她定了定神,提著行李往車廂中部走,選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濕冷的牛仔褲貼在皮膚上很不舒服。
“阿姐,這邊沒人,坐吧!”一個清脆帶著山野氣息的聲音響起。林晚循聲望去,旁邊座位上坐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穿著色彩鮮艷的民族服飾,上衣是靛藍的土布,袖口和衣襟繡著繁復的幾何花紋,下身是百褶裙。她梳著兩條烏黑的辮子,圓圓的臉上帶著高原紅,眼睛亮晶晶的,像山澗里的清泉,透著未經世事的純真。她脖子上掛著一個銀光閃閃的、造型古樸的項圈,項圈下墜著幾個小巧的鈴鐺,隨著她說話微微晃動,發出細碎悅耳的聲響。
“謝謝。”林晚勉強笑了笑,在她旁邊坐下,把沉重的攝影包小心地放在腳下。
“我叫阿吉!吉利的吉!我家在青石寨前面的小寨子。”少女阿吉熱情地自我介紹,帶著山里人特有的爽朗,“阿姐你一個人?去青石寨做哪樣?”
“我叫林晚。去那邊……拍點照片。”林晚簡單回答,目光下意識地又瞟向前方駕駛座那個沉默的背影。
“拍照啊!好厲害!”阿吉一臉羨慕,“我們寨子過年跳儺戲的時候可好看了!戴著面具,咚咚鏘鏘的,能把鬼都嚇跑!”她手舞足蹈地比劃著。
“嗤——”一聲不屑的冷笑從前排傳來。一個穿著皮夾克、頭發梳得油光水滑的中年男人轉過頭,他臉頰微胖,眼珠靈活地轉動著,帶著生意人特有的精明。“小阿妹,莫講那些迷信咯!鬼?有鬼好啊,鬼能幫你把山貨背出山賣錢不?”他拍了拍腳邊幾個鼓鼓囊囊的編織袋,袋口露出一些曬干的菌子和草根,“現在要講科學,講發展!你看我這批貨,運出去就是錢!靠山吃山,守著金山銀山念那些老黃歷,餓死個人哦!”
“老刀叔,你又亂講!”阿吉不滿地撅起嘴,“山神爺聽著呢!不敬要遭罪的!”
“山神?呵呵,我老刀走南闖北十幾年,哪座山沒爬過?要真有山神,早該保佑我發大財了!”老刀不以為意,吐了個煙圈。
林晚沒有參與他們的爭論,她的注意力被車廂最后排角落里的一個身影吸引。那是個年輕男人,穿著灰撲撲的沖鋒衣,戴著鴨舌帽,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他獨自一人,抱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大背包,幾乎蜷縮在座位里,顯得格格不入的安靜。他的膝蓋上放著一本攤開的筆記本,手里拿著一支筆,似乎在記錄什么。但林晚注意到,他的目光并非落在本子上,而是透過布滿水汽的車窗,投向外面漆黑一片、雨幕籠罩的山影輪廓。他的側臉線條緊繃,帶著一種刻意的疏離和警惕。
巖溫毫無預兆地發動了車子。引擎發出一陣痛苦的咆哮,車身劇烈地顫抖了幾下,才不情不愿地開始移動。破舊的車門“哐當”一聲關死,將站臺昏黃的燈光和濕冷的雨夜隔絕在外。大巴像一個巨大的、移動的鐵皮罐頭,搖晃著駛離了燈光籠罩的車站區域,一頭扎進無邊的黑暗和密集的雨簾之中。
車頭兩束昏黃的光柱吃力地穿透雨幕,照亮前方濕漉漉、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以及路邊偶爾掠過的、在風雨中瘋狂搖曳的樹影。車輪碾過積水,發出嘩啦啦的聲響。車廂里陷入一種詭異的安靜,只有引擎沉悶的喘息、雨點密集敲打車頂的噼啪聲,以及老刀偶爾吧嗒嘴的聲響。
林晚靠在冰冷的車窗上,窗外的黑暗濃稠得如同墨汁,偶爾有被車燈驚起的飛鳥掠過,留下一道轉瞬即逝的黑影。她再次拿出那張舊照片,指尖摩挲著那模糊的車尾和“回龍坳”的字跡。母親當年,是否也坐在這輛破舊大巴的某個座位上?是否也曾這樣凝視著窗外未知的黑暗?那個沉默寡言、脖子上帶著猙獰疤痕的司機巖溫,他在二十年前的那一天,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那場所謂的“意外”背后,究竟隱藏著什么?
冰冷的雨滴順著車窗玻璃蜿蜒流下,像一道道無聲的淚痕。林晚感到一陣寒意從心底升起,與車窗的冰冷內外夾擊。她將照片緊緊攥在手心,目光穿過昏暗的車廂,死死鎖定在那個沉默如山的司機背影上。巖溫的后頸,那道蜈蚣般的疤痕在明明滅滅的車廂頂燈下,顯得格外刺眼。
旅程,才剛剛開始。而前方的黑暗,似乎深不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