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舊的大巴在盤山公路上艱難地爬行,如同一頭年邁的耕牛,喘息粗重。車窗外,天光在連綿的陰雨中勉強透出一片死氣沉沉的灰白。連綿的山巒不再是遠眺時的青翠輪廓,它們像巨大的、沉默的史前巨獸,裹挾著濕漉漉的墨綠皮毛,層層疊疊地擠壓過來,將道路和車輛都襯得渺小不堪。原始森林的氣息透過密封不嚴的車窗縫隙頑強地滲入,那是濃郁的、帶著腐爛枝葉和濕潤泥土的腥甜,混雜著某種不知名野花的冷冽異香,濃郁得幾乎令人窒息。
道路越來越窄,路況也愈發惡劣。柏油路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布滿碎石和深深車轍的土路。大巴劇烈地顛簸搖晃著,每一次車輪碾過坑洼,車身都發出痛苦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乘客們不得不緊緊抓住前排座椅的靠背,才能穩住身體。
阿吉似乎對這種顛簸習以為常,她指著窗外云霧繚繞的深谷對面,一片依山而建、錯落有致的吊腳樓群,興奮地說:“林晚姐,快看!那就是我們寨子!藏在山腰上,像不像老鷹的窩?”那些木樓大多呈暗褐色,屋頂覆蓋著深色的瓦片或樹皮,在雨霧中若隱若現,確實帶著一種古老而隱秘的氣息。
林晚舉起相機,隔著布滿水珠的車窗快速按了幾下快門。畫面模糊,雨霧氤氳,吊腳樓群在灰白的背景下如同海市蜃樓。
“哼,老鷹窩?我看是窮窩!”前排的老刀哼了一聲,小心翼翼地檢查著被他挪到座位旁邊、用塑料布仔細蓋好的幾個編織袋,里面是他視為命根子的山貨——品相極佳的野生天麻和赤靈芝。“守著寶山不會用!這山里好東西多著呢,就是路太難走,運出去費老鼻子勁!等以后路修好了……”他眼中閃爍著對財富的憧憬。
車子拐過一個急彎,前方道路右側赫然出現一塊巨大的、顏色黝黑的巖石。巖石表面布滿了青苔和雨水沖刷的痕跡,歲月的滄桑感撲面而來。更引人注目的是,巖石朝路的一面,被人為鑿刻出一些古怪的圖案——扭曲的線條,像是盤繞的蛇,又像是抽象的火焰,中間夾雜著一些難以辨識的、類似古老文字的符號。符號的刻痕很深,邊緣已被歲月磨蝕得圓潤,但依舊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蠻荒和肅穆。
“看!界碑石!”阿吉的聲音陡然壓低,帶著一種本能的敬畏,身體也不自覺地坐直了些,“過了這塊石頭,就真的進到回龍坳的地界了!老輩人講,這是山神‘岜沙’老爺的地盤。”
“岜沙?”林晚捕捉到這個陌生的名字。
“嗯!就是管著這片大山的老爺,脾氣大得很!”阿吉用力點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胸前的銀項圈,“進了他的地盤,可要守規矩,不能大聲吵鬧,不能亂說亂講,更不能亂動山里的東西,尤其是那些看起來古里古怪的石頭、樹根……老刀叔,你那些寶貝藥材,最好也捂嚴實點,莫讓山神老爺聞著味兒了!”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警告老刀。
“小丫頭片子,盡嚇唬人!”老刀嘴上硬氣,但眼神還是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那塊黝黑的界碑石,下意識地把蓋在藥材上的塑料布又掖了掖。
一直沉默開車的巖溫,在車子即將駛過界碑石的瞬間,動作有了一個極其細微的變化。他那雙一直擱在方向盤上、布滿老繭的粗糙大手,似乎更加用力地握緊了,指關節微微泛白。他那巖石般冷硬的側臉線條,也繃得更緊,下頜線清晰地凸起。渾濁的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是警惕?是敬畏?還是一種深埋的痛苦?
就在大巴的車頭完全越過那塊黝黑界碑石的剎那——
“滋啦——!!!”
一陣極其尖銳、刺耳、如同金屬刮擦玻璃般的噪音猛地從駕駛臺上方的車載收音機喇叭里爆發出來!這聲音毫無預兆,音量極大,瞬間撕裂了車廂里原有的沉悶聲響,狠狠刺入每個人的耳膜。
“哎喲!什么鬼聲音!”老刀嚇得一哆嗦,手里的半截煙都掉了。
阿吉“啊”地驚叫一聲,雙手捂住了耳朵,小臉煞白。
連蜷縮在后排角落的那個年輕背包客小吳,也猛地抬起了頭,帽檐下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驚愕。
巖溫的反應最快,他眉頭緊鎖,布滿青筋的大手猛地伸向收音機旋鈕,用力擰動。
“滋啦……沙沙沙……”
噪音并未停止,只是變成了持續不斷的、令人心浮氣躁的電流白噪音,像無數細小的沙礫在耳道里瘋狂摩擦。無論巖溫怎么調頻,除了這令人頭皮發麻的沙沙聲,再也收不到任何一個電臺的信號。
“媽的,破機器!”巖溫低聲咒罵了一句,語氣里帶著不易察覺的煩躁,重重一巴掌拍在收音機外殼上。“啪”的一聲,噪音戛然而止。車廂里瞬間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引擎的喘息和車輪碾過泥濘的噗嗤聲。
但這死寂并未帶來安寧。
“咦?我手機咋沒信號了?一格都沒了?”老刀第一個掏出他那部屏幕油膩膩的智能手機,舉高了左右搖晃,屏幕頂端那個信號格的圖標,赫然顯示著一個刺眼的“X”。
林晚心中一沉,立刻拿出自己的手機。屏幕亮起,信號欄同樣空空如也。她看向阿吉,阿吉也茫然地搖了搖頭,她的老人機同樣一片死寂。后排的小吳默默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又迅速塞回口袋,帽檐壓得更低了。
所有人的手機信號,在越過界碑石的那一刻,同時消失了。
一股無形的寒意悄然在狹窄的車廂里彌漫開來。老刀煩躁地反復開關手機,嘴里罵罵咧咧:“這鬼地方!窮山惡水,連個信號塔都沒有!”但誰都聽得出,他的聲音里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林晚的心跳在加速。是巧合?還是……她下意識地看向阿吉。阿吉緊抿著嘴唇,臉色有些發白,雙手緊緊攥著自己的衣角,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她胸前的銀項圈在昏暗的光線下微微反光。林晚的目光又投向駕駛座。巖溫依舊沉默地開著車,脊背挺得筆直,像一塊拒絕融化的堅冰,但他握著方向盤的手,似乎比剛才更用力了,手背上青筋虬結。
車子繼續深入。窗外的霧氣,毫無征兆地開始變濃。不再是山間常見的薄紗,而是如同實質的、翻滾的乳白色濃湯,從山谷底部、從密林深處洶涌而出,迅速吞噬著道路兩旁的景物。能見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劇下降。剛才還能看清幾十米外的樹影,轉眼間,連車頭前方五六米的路面都變得模糊不清。昏黃的車燈射出去,光柱被濃霧吞噬、扭曲、散射,形成兩團朦朧的光暈,仿佛在粘稠的牛奶中艱難前行。整個世界被壓縮到了這狹窄、搖晃、被濃霧包裹的鐵皮罐子里。
壓抑。令人窒息的壓抑感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老刀停止了咒罵,不安地扭動著身體。阿吉蜷縮在座位上,大眼睛里充滿了恐懼,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像是在默念著什么。后排的小吳徹底隱沒在陰影和霧氣中,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
巖溫打開了雨刮器,但刮片徒勞地在被濃密水汽覆蓋的前擋風玻璃上來回擺動,刮開一道清晰的水痕,瞬間又被新的霧氣填滿。他不得不將車速降到最低,幾乎是憑著感覺在摸索前進。每一次轉彎,每一次顛簸,都讓人心驚肉跳。
“這霧……太邪門了……”老刀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顫抖。
阿吉突然發出一聲短促的、壓抑的吸氣聲。她猛地低下頭,雙手慌亂地捧起自己胸前的銀項圈,湊到眼前仔細看。她的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瞬間變得慘白如紙。
“怎么了,阿吉?”林晚察覺到她的異常。
阿吉抬起頭,眼睛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恐懼。她顫抖著,將項圈靠近林晚一些,指著項圈下方一個靠近搭扣的地方。
林晚凝神看去。那是一個極其光滑、邊緣銳利的銀項圈,上面鏨刻著精細的古老花紋。而此刻,在靠近搭扣的圓弧內側,赫然出現了一個**深深的凹痕**!那凹痕的形狀非常詭異——不像是撞擊或摩擦造成的,邊緣異常整齊銳利,像被某種極其堅硬的、帶著特定形狀的銳器瞬間壓入。仔細辨認,那形狀竟隱約像一個扭曲的、抽象的爪印,又像是一個從未見過的、結構奇特的符文!
“這……這不可能……”阿吉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剛才上車前……我明明摸過……是好好的!這是阿婆給我的護身符……怎么會……怎么會這樣?”她驚恐地望向窗外翻滾的濃霧,又猛地看向前排巖溫的后腦勺,仿佛在尋求答案,又像是在確認某種可怕的猜想。“是……是山神老爺的記號……他……他生氣了……他警告我們了!”
“胡說八道!”老刀厲聲打斷她,但聲音明顯底氣不足,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阿吉項圈上那個詭異的凹痕,臉色也變得難看起來,“肯定是你不小心在哪里磕到了!大驚小怪!”他煩躁地揮揮手,像是要驅散某種不祥的念頭。
林晚的心沉到了谷底。她伸出手指,輕輕觸摸了一下那個凹痕。觸手冰涼堅硬,邊緣銳利得幾乎能割傷皮膚。這絕非尋常磕碰所能形成。一股寒氣順著指尖瞬間竄遍全身。阿吉眼中那純粹的恐懼,像冰冷的針,刺穿了林晚試圖保持的冷靜。她下意識地再次看向巖溫。
就在這時,一直蜷縮在后排角落的小吳,似乎也被阿吉的驚叫和詭異的氣氛觸動,微微動了一下。他小心地拉開自己那個鼓鼓囊囊的大背包拉鏈,似乎在翻找什么。背包開口的縫隙里,林晚敏銳地捕捉到一抹金屬的冷光——那似乎是一把地質錘的錘頭?還有一卷像是圖紙的東西一閃而過。小吳的動作很輕,很警惕,仿佛怕驚動什么。
巖溫猛地踩下了剎車。刺耳的摩擦聲在濃霧中響起,巨大的慣性讓所有人都向前狠狠一沖!
“怎么回事?!”老刀驚魂未定地吼道。
“霧太濃,路看不清,不能走了。”巖溫的聲音沙啞干澀,像砂紙磨過木頭,帶著不容置疑的沉重。他熄了火,引擎的喘息聲停止,車廂里瞬間陷入一種更加令人不安的死寂。只有濃霧無聲地貼著車窗翻滾,隔絕了所有外界的聲音。“今晚在這里扎營。等霧散。”
他推開車門,冰冷的、飽含水汽的山風猛地灌了進來,帶著刺骨的寒意。巖溫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濃霧中,去查看路況。
林晚坐在原地,心臟在胸腔里狂跳。阿吉項圈上那詭異的凹痕,如同烙印般刻在她腦海里。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不能慌。她解開安全帶,站起身,決定也下車透口氣,看看這究竟是個什么地方。
車外的濃霧冰冷刺骨,能見度不足三米。林晚摸索著繞到駕駛座一側。巖溫正背對著她,蹲在車頭前檢查輪胎,濃霧幾乎吞噬了他的身影。林晚的目光無意間掃過敞開的駕駛座車門內側。
那里掛著一個油膩膩的黑色工具袋,袋口沒有完全拉上。就在袋口邊緣,露出一角極其破舊、顏色發黃卷邊的紙張。那紙張的質地和顏色……像極了某種老式的登記簿!
林晚的心猛地一縮,幾乎停止了跳動。她屏住呼吸,下意識地、鬼使神差地往前湊近了一步,想看得更清楚些。
就在這時,蹲在車頭的巖溫似乎有所察覺,猛地站起身轉過來!
濃霧中,他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突然拔地而起的鐵塔,帶著強烈的壓迫感。他那雙深陷在濃眉下的眼睛,在濃霧中亮得驚人,像黑暗中擇人而噬的猛獸,瞬間鎖定了林晚!那目光銳利如刀,充滿了警惕、質問,甚至……一絲被觸及逆鱗般的暴戾!
林晚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她與巖溫隔著濃重的白霧對視,時間仿佛凝固了。那工具袋里露出的泛黃紙角,巖溫脖子上那道在霧靄中若隱若現的猙獰疤痕,還有阿吉銀項圈上那個深深刻下的詭異凹痕……所有線索碎片在冰冷的恐懼中瘋狂旋轉、碰撞,指向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謎團核心。
濃霧無聲地包裹著這輛如同孤島般的破舊大巴,也包裹著車上每一個人心底瘋狂滋生的寒意和疑問。回龍坳的夜,才剛剛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