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碾過平坦的柏油路面,發出規律而沉悶的聲響,與引擎的轟鳴交織,構成歸途中唯一的背景音。車窗外的風景,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飛速翻動的畫冊。鉛灰色的厚重云層被徹底拋在身后回龍坳的群山之間,取而代之的是南方丘陵地帶特有的、鋪天蓋地的翠綠。層層疊疊的梯田如同巨大的綠色階梯,沿著平緩的山坡鋪展,水光瀲滟,倒映著終于掙脫云層束縛的明亮天光。遠處,蜿蜒的河流如同銀亮的絲帶,在陽光下閃爍著粼粼波光。空氣中彌漫著稻田、濕潤泥土和某種不知名野花混合的、溫暖而蓬勃的氣息,與回龍坳里那種帶著腐朽和未知的冰冷腥氣截然不同。
車廂內,氣氛卻并未完全被窗外的明媚所感染。陽光透過車窗灑進來,照亮了飛舞的微塵,也照亮了每個人臉上殘留的疲憊與驚魂未定。
老刀蜷縮在最后一排角落的位置,臉朝著窗外,身體隨著車子的顛簸輕微晃動。他不再神經質地摸索口袋,只是眼神空洞地望著飛速倒退的稻田和村莊,那張曾經寫滿精明算計的臉,此刻只剩下一種被徹底掏空后的麻木和灰敗。小吳的慘死和藥材的憑空消失,像兩把冰冷的刻刀,徹底剜掉了他賴以生存的貪婪和僥幸。回龍坳的“記號”,以一種最殘酷的方式,在他身上應驗了——他失去了視若生命的財富,也失去了繼續貪婪的勇氣。
巖溫沉默地駕駛著大巴。陽光勾勒著他棱角分明的側臉輪廓,那道巨大的疤痕暴露在光線下,呈現出一種暗紅近紫的色澤,如同一條沉睡的毒蛇。他的目光專注地落在前方的道路上,握著方向盤的手穩定有力。然而,林晚敏銳地察覺到,他身上那股縈繞了二十年的、沉重的枷鎖感似乎消散了許多。昨夜在鷹嘴巖的崩潰和懺悔,將那張舊照片和錢包歸還于他,以及撕下母親名字的登記簿頁交給林晚……這一系列舉動,仿佛完成了一場遲到了二十年的、血淋淋的贖罪儀式。他不再是一個被秘密壓垮的幽靈,更像是一個卸下了重負、卻不知前路在何方的迷途者。后視鏡里,他偶爾抬起的眼神,渾濁依舊,卻少了許多陰郁,多了幾分沉靜的茫然。
阿吉依偎在林晚身邊,小腦袋靠在她的肩膀上,似乎又睡著了。陽光照在她年輕卻帶著疲憊的臉上,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她胸前的銀項圈在陽光下反射著柔和的光,那三個深深刻入銀質的詭異凹痕,如同三只永不閉合的冰冷眼睛,在溫暖的陽光里顯得格外突兀和刺目。林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上面。昨夜那無法解釋的恐怖景象——憑空出現的爪印、粘稠的腥液、藥材的蒸發、儺面的吟唱、以及小吳被泥石流吞噬的瞬間——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涌入腦海。敬畏?大自然的反噬?還是某種……守護意志的顯現?阿吉那句“山神老爺只是想告訴我們,有些東西不能碰”的話語,如同魔咒般在耳邊回響。這凹痕,是警告的烙印?還是某種更深的、尚未完結的標記?
車子駛過一個小鎮邊緣,低矮的房屋、雜亂的店鋪招牌、騎著摩托車載著農具的村民……塵世的煙火氣撲面而來。手機信號早已滿格,各種APP的推送提示音開始此起彼伏地在車廂內響起,像一群聒噪的麻雀,宣告著與現代社會的重新連接。林晚的手機也震動起來,是主編的來電。
她深吸一口氣,按下了接聽鍵。
“喂?小林!你可算接電話了!”主編焦急的聲音瞬間穿透聽筒,“怎么樣?到青石寨了嗎?信號怎么一直不通?急死我了!儀式拍到了嗎?有沒有……”
“主編,”林晚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長途跋涉和巨大情緒沖擊后的疲憊,卻異常平靜地打斷了他連珠炮似的詢問,“我快到青石寨了。儀式……應該還在準備。路上……遇到些意外。”
“意外?什么意外?你人沒事吧?”主編的聲音立刻拔高,充滿了關切。
“我沒事。”林晚的目光掃過車內沉默的眾人,掃過阿吉項圈上的凹痕,最終落在巖溫映在后視鏡中的側臉上,“具體的情況……很復雜,一兩句說不清。等我安頓下來,再詳細向您匯報。另外……可能需要報警。同車的一位……背包客,在昨晚的意外中……墜崖失蹤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震住了。“墜……墜崖?失蹤?我的天!人……人還活著嗎?確認了嗎?”
“確認了。現場……非常危險,無法施救。”林晚的聲音低沉下去,眼前再次閃過小吳被泥石流吞噬的瞬間。
“……明白了。”主編的聲音也變得凝重起來,“小林,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儀式拍不到沒關系,人安全回來最重要!需要什么支援隨時告訴我!報警的事情我這邊也可以協助……”
“謝謝主編,我自己來處理。”林晚結束了通話。放下手機,車廂內再次陷入一種微妙的沉默。塵世的規則和責任,如同無形的網,開始重新籠罩下來。小吳的死亡報告、可能的調查……這些現實的麻煩,如同陰云,暫時遮蔽了回龍坳遺留的超自然謎團帶來的寒意。
又行駛了大約一個多小時,繞過幾座林木蔥郁的丘陵,前方的視野豁然開朗。一片規模不小的寨子,依偎在一條清澈河流的臂彎里,出現在眾人眼前。正是此行的目的地——青石寨。
寨子與回龍坳沿途那些零星的吊腳樓截然不同。上百棟吊腳木樓依山傍水,層層疊疊,錯落有致地分布在向陽的山坡上。木樓多為兩層或三層,底層架空,由粗壯的圓木柱支撐,上層住人,巨大的杉木皮屋頂傾斜而下,覆蓋著深褐色的歲月痕跡。寨子中央,一片相對開闊的平地上,人頭攢動,彩旗飄揚,隱隱傳來鼓點聲和人群的喧嘩。
“到了。”巖溫嘶啞的聲音打破了車廂的寂靜。他將大巴緩緩停在寨子入口處一塊相對平整的空地上。車外,喧囂的人聲、鼓樂聲、還有某種低沉而奇特的吟唱聲,瞬間變得清晰起來。
林晚輕輕拍了拍阿吉的肩膀。“阿吉,醒醒,到了。”
阿吉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熟悉的寨子景象。當目光觸及寨子中央那片熱鬧的人群和飄揚的彩旗時,她臉上殘留的睡意和疲憊瞬間被一種復雜的情緒取代——那是回家的安心,但更深層,卻是一種揮之不去的憂慮和恐懼。
“是……祭鼓坪……”阿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儺戲……要開始了。”
林晚背起沉重的攝影包,拉著阿吉下了車。老刀也如同夢游般,動作遲緩地跟了下來。巖溫熄了火,拔下車鑰匙,卻沒有立刻下車。他坐在駕駛座上,目光有些茫然地掃視著車外熱鬧的寨子景象,仿佛一個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異鄉人。最終,他默默地將那把沾著泥漿的舊鑰匙揣進兜里,也推開車門走了下來。
青石寨的入口處已經聚集了不少人,大多是穿著節日盛裝的寨民。男人們穿著靛藍色的對襟布衣,腰間系著繡花腰帶,頭纏青布帕;女人們的服飾則更為絢麗多彩,刺繡繁復的百褶裙隨著走動搖曳生姿,頭上、頸上、腕上戴著沉甸甸的銀飾,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行走間發出清脆悅耳的叮當聲。他們的臉上洋溢著節日的興奮和期待,與林晚一行人身上那種劫后余生、心事重重的沉重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林晚的目光很快被寨子中央那片開闊的祭鼓坪吸引。那里用粗大的原木搭建起一個簡易的高臺,高臺四周插滿了繪有神秘圖案的彩色經幡,在微風中獵獵作響。高臺中央,幾個穿著更為古老、色彩斑駁、綴滿羽毛和獸皮裝飾服飾的寨老,正圍著一面巨大的、蒙著厚重牛皮的木鼓。一個身形枯瘦、臉上涂著詭異油彩的老者(顯然是大巫師)手持骨制法器,正對著木鼓和祭壇上供奉的牲畜、谷物,用一種低沉、含混、帶著奇異韻律的音調吟唱著古老的咒文。鼓聲沉重而緩慢,如同大地的心跳,伴隨著巫師的吟唱,營造出一種莊嚴而神秘的氣氛。
高臺下方,人群圍得水泄不通。更引人注目的是,在高臺周圍,十幾個戴著巨大木雕儺戲面具的“神將”已經準備就緒!那些面具的造型與昨夜在濃霧中看到的虛影有幾分神似,卻又更加具體和猙獰:青面獠牙的“開路先鋒”,怒目圓睜的“判官”,似笑非笑、表情癲狂的“小鬼”,還有造型抽象、只露出空洞眼窩的“山神使者”……它們在陽光下呈現出木質原始的紋理和斑駁的色彩,空洞的眼窩仿佛能吸走人的靈魂。這些戴面具的舞者穿著同樣古老的服飾,手持木刀、木斧、鐵鏈等法器,隨著鼓點和巫師的吟唱,開始緩慢地、帶著一種原始力量感的舞動起來。每一次沉重的跺腳,每一次夸張的揮臂,都帶著驅邪逐疫、溝通神靈的意味。
這就是即將失傳的古老巫儺儀式!林晚此行的拍攝目標。然而此刻,當她真正站在現場,感受著那撲面而來的、混雜著香燭、汗味、牲畜氣息和古老信仰的濃烈氛圍時,內心卻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復雜感。昨夜濃霧中那沉浮的儺面虛影和冰冷的吟唱聲,如同幽靈般在她腦海中閃現,與眼前陽光下這些色彩斑駁、舞動著的真實面具重疊、交織,讓她背脊一陣陣發涼。
“林晚姐……”阿吉緊緊抓著林晚的手,聲音帶著明顯的恐懼,小臉煞白,“那些面具……我……我怕……”她的目光死死盯著臺上那些舞動的儺面,身體微微發抖。昨夜那非人的吟唱和恐怖的景象,顯然在她幼小的心靈里留下了難以磨滅的陰影。
“別怕,阿吉。”林晚強壓下心頭的不適,握緊阿吉冰涼的小手,試圖給她一些力量,“這是在祭祀,是寨子里的傳統,是為了祈福驅邪的。”她的話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林晚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進入工作狀態。她卸下攝影包,拿出相機,裝上長焦鏡頭。冰冷的金屬機身和取景框熟悉的觸感,給了她一絲職業性的鎮定。她調整參數,將鏡頭對準祭壇上吟唱的巫師、對準那面巨大的木鼓、對準臺下虔誠跪拜的寨民、最終,鏡頭緩緩移向那些舞動著的、造型各異的儺戲面具。
當鏡頭捕捉到一個怒目圓睜、獠牙外翻的“判官”面具特寫時,林晚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了一下。那空洞的眼窩在長焦鏡頭的壓縮下,仿佛帶著一種穿透時空的冰冷注視。她深吸一口氣,穩住心神,按下了快門。
咔嚓!咔嚓!
相機的快門聲在周圍喧囂的鼓樂和人聲中顯得微不足道。
拍攝間隙,林晚下意識地轉頭尋找巖溫和老刀。只見老刀不知何時已擠到了人群外圍一個賣米酒的攤子旁,正捧著一碗渾濁的米酒,如同飲鴆止渴般大口灌著,眼神依舊空洞麻木。而巖溫……林晚的目光掃視了一圈,竟沒有發現那個高大沉默的身影!
他不見了!
林晚心頭一緊。是獨自離開了?還是……他終究無法面對這充滿儀式感的、與回龍坳有著神秘聯系的儺戲場景?那張撕下的登記簿頁和母親的錢包,是否已足夠讓他放下一切,悄然隱入人海?
就在林晚心中疑竇叢生之際,身邊的阿吉突然發出一聲短促而驚恐的抽氣聲!
“啊!”
聲音不大,卻充滿了極致的恐懼,瞬間刺穿了周圍嘈雜的鼓樂聲,直抵林晚的耳膜。
林晚猛地轉頭看向阿吉。
只見阿吉雙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胸口,眼睛瞪得溜圓,瞳孔因為極度的驚駭而放大到極限!她的身體篩糠般劇烈地顫抖著,小臉在瞬間褪去了所有血色,變得慘白如紙!她的目光沒有看向祭壇上舞動的儺面,而是死死地、難以置信地、驚恐萬分地盯著自己胸前!
林晚順著她的目光猛地看去——
陽光下,阿吉胸前那枚銀光閃閃的項圈上,除了昨夜憑空出現的三個詭異的爪印/符文凹痕之外,在項圈的正下方,靠近心口的位置,赫然又**憑空多出了第四個一模一樣的、深深刻入銀質的凹痕**!
四個凹痕!呈一個更加扭曲、不規則的菱形,在陽光下閃爍著冰冷、不祥的光澤!
“不……不……”阿吉的嘴唇劇烈哆嗦著,眼淚瞬間洶涌而出,巨大的恐懼讓她幾乎無法站立,身體軟軟地向下滑去,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又……又來了……山神……山神老爺的記號……他……他跟著我們……他……他沒放過我們……”
林晚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瞬間竄遍全身!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鐵手狠狠攥住!她下意識地一把扶住癱軟的阿吉,目光死死鎖定在那枚多出一個凹痕的項圈上!
第四個!
在遠離了回龍坳、在陽光普照的青石寨、在古老儺戲正酣之時!
它就這么突兀地、無聲無息地、如同鬼魅般再次出現了!
這絕非巧合!更不可能是物理的磕碰!
昨夜的一切,根本不是終結!那神秘的“標記”力量,如同附骨之疽,竟然跟隨著他們離開了回龍坳!
林晚猛地抬起頭,目光如電般掃向祭壇!高臺上,大巫師的吟唱陡然拔高,變得尖銳而急促!那些戴著猙獰儺面的舞者,動作突然變得狂野而混亂,手中的木刀木斧瘋狂揮舞,仿佛在與無形的邪祟搏斗!其中一個戴著空洞眼窩“山神使者”面具的舞者,動作猛地一滯,那空洞的眼窩似乎穿透了喧鬧的人群,精準地、冰冷地投向了林晚和阿吉所在的方向!
一股難以言喻的、如同實質般的冰冷惡意,瞬間鎖定了她們!
阿吉在極度的恐懼中,死死抓住林晚的手臂,指甲幾乎嵌進她的肉里,發出了一聲帶著哭腔、卻清晰無比的尖叫:
“林晚姐!它……它跟來了!山神……山神老爺的怒火……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