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六年,江南水鄉,煙雨朦朧。
湖中游船輕搖,湖畔青磚白墻,別有一番風情。
正值盛夏,孩童戲水,婦人們浣衣湖邊,一片生機。
平譚路上,一處傍湖的深宅大院內,傳來女子清音: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
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
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云間沒。
白兔搗藥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
……”
女子坐于院中池邊亭,粉紅桃樹旁,手持線裝書,藍封面上“唐詩”二字映入眼簾。
她吟哦唐詩,時而凝視書中文字,半晌間,已能背誦數首。
她的背影纖細,容顏青澀,長發如瀑,披于藏青色旗袍之上。
氣質非凡,顯為宅中小姐,才情橫溢。她便是林窈之,此宅二小姐。
她放下書卷,望向庭院細雨,心中念著心上人何從勻。
何從勻,蘇南書生,因緣際會,令林窈之心生傾慕。
二人志趣相投,共愛文學書畫。他們已暗結金蘭之契。 ······
“二小姐,夫人請您至正廳,有話要說。”
“好的,鳳姨,我這就過去?!?/p>
林窈之撐起油紙傘,隨鳳姨而去。
綠茵小徑,雨滴敲傘,清脆悅耳。
她心中惦記著今晚宴會,從勻亦將出席。思及與情郎相見,心中充滿期待。
不慎失足,鳳姨及時扶住,叮囑小心。
約莫一刻鐘后,抵達主廳。
廳堂左側,平日里家人相聚之地,陳設穩重而低調。
細看之下,海派家具皆沉香木制,工藝精湛。
廳堂后側,一位夫人端坐,發髻低挽,墨綠旗袍襯身韻。
容貌出眾,林窈之與她頗為相似。這位夫人就是林家的主母,蘇辭綰。
林夫人見女兒進來,輕輕抿了口茶,緩聲道:“窈之,今日喚你來,是有件極為緊要之事相告。你就要訂婚了,對方是……”
“姆媽,您說什么?”林窈之瞪大了雙眼,滿臉驚惶,“我要訂婚了?您是不是弄錯了,該不會是姐姐吧?”
林夫人微微搖頭,神色復雜:“窈之,我剛從你父親那兒聽聞時,比你還要詫異。但千真萬確,是你。對方是上海灘的許先生。”
說著,下意識握緊了腕上那只剔透瑩潤的玉鐲。
“姆媽,我不嫁!”林窈之眼眶泛紅,聲音帶著哭腔,“您忍心看女兒往火坑里跳嗎?”
說著,急切地趨步向前,試圖抓住母親的手。
“窈之,這哪由得你任性?!?/p>
林夫人眉頭輕皺,神色憂慮,“莫要把許先生想得那般可怖。
他選中你做正妻,是看重了我們林家。女子在婚姻之事上本就難有自主,如今能嫁入權勢之家,一生安穩,還能庇佑娘家,這是天賜良機。你們二人,實是再般配不過。”
“姆媽!您明知蘇南書局半月前遭了火!”
林窈之攥緊母親腕上的翡翠鐲子——那是蘇家世傳之物,“父親拿不出三萬大洋賠款,才拿我換許家的煙土渠道!”
林夫人猛地抽回手,繡著并蒂蓮的帕子擦過眼角:“你以為我不知?可你外祖母的兄長在浙軍當旅長,若此時與林家決裂……”
她壓低聲音,“昨夜你舅父派人送了密信,說許才年手里有……”
話音戛然而止,鳳姨突然輕咳,用湘妃竹扇指了指廊下偷聽的小廝。
林夫人輕輕抽出手,站起身來:“你父親在商談中見過,說他年少有為,才剛而立之年,便已成為上海灘青幫之首,絕非池中之物。”
“好了,窈之,這婚事已定下,由不得你愿不愿意?!?/p>
林夫人別過頭去,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言罷,她輕輕掙開女兒的手,在鳳姨的攙扶下,緩緩朝內室走去。
林窈之無力地跪坐在地,淚水奪眶而出,大顆大顆地砸在淺褐色的木地板上。
窗外,雨愈發磅礴,哪里還有半分細雨綿綿的溫婉,只余一片風雨飄搖的凄惶。
……
嘎吱——
老宅大門敞開,一位身段優美挺拔的少女,身著絲質白色蕾絲旗袍,踏入宅中。
她,便是這府上的大小姐,林宛之。
身后是一位年過半百的婦人,府里人都稱呼她為徐媽媽。
徐媽媽撐著八角藍花油紙傘,拎著手提包,氣喘吁吁地跟上少女步伐。
“呼呼,我說……大……大小姐,儂……唉……儂可以稍許……放……放慢一點……儂的……步子嗎,我個呃……老身子骨……可跟不上……儂……儂的節奏。”
“徐媽媽,你慢點走,我有好消息帶給妹妹,先走啦。”
“誒,大,大小姐,儂,儂佛要撐傘啦……”
宛之一路小跑,穿過花樹滿院,跑過滴水的天井。
繞過青磚屏風,快步走過實木水廊,推開隔扇門,進入前廳。
林窈之坐于雕花墻邊的印花沙發上,手中正抓著手帕,擦拭臉上淚痕。
忽聽廳門開啟,轉頭望去,剛止住的淚意,又如潮水般涌出,淚水決堤。
“嗚嗚……姐姐,你終于回來了,姆媽叫我嫁給上海灘那個江湖上的人物,我不想嫁,姐姐你幫我想想辦法嘛,我,我真的不想嫁給他?!?/p>
林宛之進門,林窈之立刻從沙發起身,抱住了她。
“姆媽叫你嫁人?我這個做姐姐的還未出嫁,怎么你倒先許了人家。窈之,你先靜一靜,容我來想想辦法?!?/p>
宛之撫著妹妹長發,擦去她臉上淚痕。
“姐姐我真的不想嫁啊,我只想嫁給從勻。你知道的,從勻和我心心相惜,我們已然私定終身。你一定要幫幫我?!?/p>
“我是你親姐姐,向來為著你好,我不幫你,能幫誰?”
林宛之從樟木箱底抽出一封蓋著“上海婦女解放同盟”火漆印的信,隨信掉落的是半張《申報》——頭版標題《女權斗士陳璧君抵滬》。
“凱文先生是里昂大學文學碩士,”她指尖劃過信末的簽名“沈韞玉”,“去年她在《良友》畫報撰文,痛斥包辦婚姻,被當局禁了三期刊物?!?/p>
徐媽媽突然沖進廳里,壓低聲音:“小姐們快看!”
窗外,一隊穿著陰丹士林旗袍的女學生舉著標語走過街角,橫幅上“婚姻自主”四個大字被雨水洇開,像團正在燃燒的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