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六年的江南老宅，回廊蜿蜒，最東端的小樓藏于綠蔭深處，陳設盡染中華古韻。

朱紅實木墻壁映著天光，原木色地板光可鑒人，黑色樟木雕花沙發靜立繡紋隔扇之右，紋路間藏著歲月沉淀的溫潤。

往里移步，一面山居花鳥圖雙面繡屏風立在中央，繡線細密，翎羽如生。

屏風之后，便是一間小巧餐室，中央實木圓桌穩穩安放，兩側黑色木凳鑲著漢白玉花草雕飾，指尖撫過，涼意沁心。

折返小樓，緩步登梯，樓上是處休憩之所。

軟沙發居中擺放，邊角貼著外文標識，顯是西洋舶來之物。

此刻，陶瓷鑲嵌的實木門緊閉，門后傳來低低話語。

“夫人，二小姐瞧著是真不愿嫁入許家，方才我瞧著，她整個人都郁郁的，沒了往日精神。”

林夫人正坐于床側實木梳妝臺前，鏡中映出姣好面容，她輕輕撫過鬢角。

說話的是翠鳳，府里人都喚她鳳姨。

聽了翠鳳的話，林夫人深深嘆氣，聲音輕緩如落雨。

“翠鳳啊，你說我又能如何？我身為人母，難道愿意見囡囡遭難？可這是老爺的旨意，我縱有千般不愿，也不得不從。我首先是林家的主母，其次才是她們的母親。若失了林家的地位，我怕孩子們也要跟著受委屈。”

她望著鏡中自己，眸光黯淡：“我不如我母親，她娘家當年何等風光。如今蘇家沒落，我在林家、在老爺眼中，或許隨時可被替代。那時，我和孩子們又該依傍何處？”

翠鳳也跟著嘆氣，輕聲道：“夫人，我是看著兩位小姐長大的，有個淺見，不知當講不當講。我是個不識字的粗人，若有冒犯，還請夫人海涵。”

“你向來為孩子們著想，盡管說吧。”

“我覺著，不妨為二小姐再爭取一二。若真有難處，夫人娘家也未到山窮水盡，總能稍作支撐。您看呢？”

林夫人指尖輕叩梳妝臺：“你說的話，我會細細斟酌。只是一步錯不得，怕釀成悲劇。若我被老爺厭棄，蘇家再與我疏遠，孩子們可怎么辦？你也知曉，我母親和父親向來重利，他們眼里只有蘇家名聲，何曾真為我著想。我就是怕……”

林夫人站起身來：“罷了，翠鳳，你幫我選支簪子吧。晚宴將近，莫要讓老爺又挑出不是。”

她舉起兩支釵子，一支金玉相嵌，一支翠玉瑩潤，在鬢邊輕輕比劃。

“夫人今日晚宴穿的是焦月凝脂色半袖絲質旗袍吧？”翠鳳問道。

“正是。”

“那戴這支翠玉簪子最是相稱，襯得膚色愈發瑩白。”

“好，就聽你的。”

…………

小樓左前方的小洋樓里，拱形門內暖意融融。

林窈之和林宛之正在挑選服飾，衣料輕擺間，香氣淡淡彌散。

“這件……不，那件更好看。崔媽媽，勞煩把那件遞過來。不是這件，是那件繡蘭草的。還是曉月你來吧，對，就是這件，多謝。”

林宛之接過旗袍，站在全身鏡前細細比劃，臉上露出滿意笑意。

“我就選這件了。窈窈，你慢慢挑，我瞧著方才那件桃紅色的很襯你。”

說罷，她提著裙擺快步上了木質樓梯，腳步聲“咯吱咯吱”輕響，如踏琴弦。

…………

樓下，林窈之左挑右選，最終選了姐姐推薦的桃紅色坎肩旗袍，移步往樓上更衣房去。

輕盈步伐里透著少女歡愉，先前的憂愁似被衣香驅散。這便是林窈之，縱有心事萬千，見了心儀服飾，總能暫忘煩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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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衣完畢的林宛之立于鏡前，水綠色絲綢旗袍裹著纖細身姿，其上繡著一枝素蘭，針腳細密，栩栩如生。

領口處兩個白色盤扣簡約雅致，扣上鑲著玻璃種翡翠小珠，瑩光流轉。

月亮袖恰好露出嫩白肘腕，手指纖細如白玉雕琢，掌面光滑小巧。

再往上看，是精致脖頸，藕白細膩。

鏡中少女一雙鳳眼清澈，狹長一字眉輕蹙，鼻梁細挺，薄唇紅潤，配著飽滿鵝蛋臉，宛如畫中仙子。

穿上這旗袍，更顯媚而不妖，純而不木，冷而不薄。

她走出更衣室，輕叩妹妹的房門。開門的少女更顯活潑，正是林窈之。

她們是孿生姐妹，自出生便被贊林家福澤深厚。

姐妹倆皆是冷白肌膚，在蘇南一帶堪稱絕代。

妹妹著桃色旗袍，帶幾分清純柔情；姐姐之美則藏著清冷脫俗，一眼便令人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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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幼，父親便請了書齋先生與外文教師，教她們四書五經與世界名篇。

這般私塾教養在當時名流中廣為流傳，卻需大量銀錢支撐。

林宛之與林窈之自幼感激父親，然年歲漸長，涉世愈深，便越發看清父親的野心。

“學樂器，攻文學，成年后參加上層宴會，結交世家子弟。”

這些都是父親為她們搭建的橋梁，只為日后嫁入權門。

“她們需尋更優渥門第，為林家增光添彩。我為她們花費的銀錢，皆要連本帶利收回，斷不做虧本買賣。她們成年后，憑我搭建的橋梁、自身才貌嫁入豪門，為林家帶來權勢財富，這本是分內之事，我已是稱職父親。”

這些話，是姐妹倆偶然聽見父親對凱文老師所言。

此后，凱文老師上課時常帶憐憫神色，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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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

林窈之輕聲喚道，將林宛之從思緒中拉回。

她娉婷而立，桃色旗袍上繡著一朵輕巧荷花，針腳細密。

白凈面龐上，一雙鳳眼與姐姐相似，柳葉眉更顯可愛，鼻子小巧，唇如櫻桃。

身型與姐姐相仿，身高略矮一寸，約五尺一寸。

（此處測量標準按照1尺=10寸=33.3cm計量，故而林宛之為173左右，而林窈之則是169左右）

姐妹倆站在一起，恰如“桃紅柳綠”，相映成趣。

“走吧，去請李媽媽和張媽媽幫我們綰發。”

林窈之牽起林宛之的手，快步下樓，走向一樓左側梳妝臺。

“李媽媽，張媽媽，來幫我們盤發啦！”

她朝著傭人間輕喚，聲音清脆如鶯啼。

林宛之含笑望著妹妹，只覺她嬌憨可愛。

李媽媽與張媽媽聞聲趕來，兩位小姐各自選了喜愛發飾。

不多時，發髻便綰好了。

林宛之看著鏡中花苞發髻，滿意點頭，轉頭看向妹妹——一頭羅馬卷配著粉色蝴蝶結，俏皮靈動。

隨后，林宛之讓李媽媽取來法國寶石耳環，姐妹倆各戴一對同款不同色，林宛之選水清色，林窈之選桃粉色。

寶石晶瑩剔透，切割精巧，不浮夸卻顯雅致。

打扮完畢，外頭天色已近傍晚。

她們未去大院中心主樓，轉而走向祖父母居住的永鶴居。

昨日父親叮囑過，今日晚宴前需先到祖父處討教，再隨祖父去主樓。

姐妹倆雖不明緣由，仍依言而行。

二人在永鶴居門外等候，金絲楠木大門緩緩開啟。

孫叔穿著長馬褂，手持佛珠走出，微微鞠躬后側身而立：“小姐們，請吧，老爺子在里頭等著。”

林宛之與林窈之先后踏入前廳，空氣中飄著淡淡沉檀香，這味道她們自幼熟悉，是祖父常燃的香料。

二人走到右側屏風前，微微鞠躬，齊聲喚道：“祖父。”

“進來吧。”屏風后傳來威嚴聲音，如古鐘輕鳴。

屏風后，約莫半百的老者坐于紅酸枝桌前，手中握著毛筆，面前米黃宣紙上寫著“品超斯”三字。

正是林老爺子。

“你們來，看得出我這寫的什么嗎？”老爺子抬眼看向姐妹倆，目光深邃。

“想必是‘品超斯遠’。‘心靜則明，水止乃能照物；品超斯遠，云飛而不礙空。’祖父，您這是為劉長官新宅提的字吧？”

林宛之輕聲回道。

“嗯，不錯。劉長官的父親是我舊友，他兒時常來府中玩耍。近日他升官安宅，我自當提字相贈。你們坐吧。”

老爺子頷首，指了指一旁椅子。

“知道今日為何叫你們來嗎？”他發問。

姐妹倆互望一眼，輕輕搖頭。

“你們終是到了出嫁的年紀。你們父親已商定好窈之的婚約，今日叫你們來，是要你們聽些教誨。”

老爺子緩緩道：“你們自小飽讀詩書，談吐不輸男兒，本不必多言瑣事。窈之，婚約之事你可有異議？”

林窈之垂下頭，聲音細若蚊蚋：“祖父，您向來不喜商人，聽聞許先生是商人，還屬幫派，他怎會入了您的眼？”

“放肆！”

老爺子憤然拍桌，茶水微漾，“你年紀尚小，怎能隨意評價他人？方才還贊你談吐得體，轉眼就這般無狀，成何體統！”

他拿起茶碗抿了一口，重重嘆氣，“才年我見過，是誠心要娶你做正妻。你們父親混商賈之道，如今林家不比往日，需得有依仗。切莫再想那些小情小愛，在家族中，這些本就不該掛齒。”

“祖父，我心中已有牽掛之人，他才學不菲，是未來棟梁，我實在無心與許先生結親。”

林窈之抬頭，眼中含著淚光。

“未來棟梁？一件虛無縹緲之事，談何托付？我方才說過莫要貪戀小情小愛，你偏要提起！你們深居閨中，極少與男子接觸，哪來的牽掛？”

老爺子說著，似是想到什么，眉頭擰緊，長吸一口氣，“你心悅的是那蘇南書生何從勻？他常來府中，倒是我疏忽了。”

“正是，祖父您曾說從勻是可塑之才……”林窈之急切辯解。

“荒唐！”

老爺子拍案而起，聲音嚴厲，“家中往來男客，我向來讓你們避于內室，有小廝守著，你竟做出這等事來，實在令我難堪！從今日起，不準從勻再進府，你也當恪守本分。婚約已定，休要再提！”

他指著門口，“出去！孫海劍，送小姐們出去！”

······

孫叔領著姐妹倆出了樓房，讓二人在門口等候。

林宛之輕撫妹妹頭發，柔聲：“窈窈，莫急，方才不該在祖父面前那般急切。他向來看重規矩，你這一說，反倒讓他動了氣。”

林窈之淚落不止：“姐姐，這可如何是好？”

“沒事，姐姐來想辦法，日后可與凱文老師多談談。”林宛之輕聲安慰。

*

房內，林老爺子長舒一口氣，撫著胸口坐下，連飲幾口茶。

他一生看重家族光輝與臉面，想到孫輩此舉，便難掩憤懣。

······

緩了半晌，老爺子起身理了理衣衫，拿起拐杖走向門口。

門開處，他面無表情，徑直往主樓而去。林宛之與林窈之默默跟上，身影映在青石板路上，被暮色拉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