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窈之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后院小樓的。
林宛之看著妹妹失魂落魄的模樣,滿心難受卻無從安慰,只得讓她獨自靜一靜。
洗漱完畢,林窈之支走了曉月與張媽媽,獨自坐在梳妝臺前。
鏡中的少女一頭濃密卷發披散著,素凈的面龐被淚水沖刷得通紅。
她望著鏡中自己,思緒不由自主飄回與何從勻相識的那些日子……
去年入冬,寒風驟起,街上行人都裹緊了衣衫。
林家眾人聚在主樓樓上,傭人煮著熱茶,桌上擺著精致點心。
林宛之與林窈之捧著茶杯,小口吃著點心,聽長輩們閑聊。
暖爐里炭火正旺,整間屋子暖融融的。
“我近來與幾個晚輩相談,其中一人甚是出色。”
林老爺子呷了口茶,目光掃過林岳生,帶著幾分不贊同。
“此人志在官場,身上有我年輕時的影子,我甚是欣慰。今日約了他來家中小談,你且好好聽聽人家的見解。”
林家世代為官,自清朝便是重臣,老爺子的父親曾任糧部尚書。
對于林岳生棄官經商的選擇,他始終耿耿于懷,覺得“商賈輕浮”。
“是,父親。”林岳生低頭應道。
老爺子又看向孫女們:“你們兩個未出閣的姑娘,等會兒回自己樓里去,家中來客,需得避著。”
“是,祖父。”
姐妹二人放下茶杯,用帕子擦了擦手,帶著丫鬟們下樓。
剛走到樓梯口,便見門房小廝領著位捧書的年輕人進來。
他戴著灰色圍脖,穿米色長褂,架著黑色框眼鏡,斯文儒雅,正是何從勻。
“姐姐。”
林窈之穿著粉色旗袍,輕輕拍了拍身旁的林宛之。
林宛之回過頭,何從勻恰好抬眼,撞進他眼底的是兩位截然不同的少女——一位艷麗如玫瑰,一位清純似幽蘭。
林窈之被他看得臉頰緋紅,慌忙低下頭,指尖絞著旗袍下擺。
姐妹二人匆匆走過,留下一陣淡淡的脂粉香。
何從勻望著她們的背影,眼鏡后的目光亮了亮。
再相見已是元宵夜。
林窈之憑著出色的課業,請凱文老師在祖父與父親面前美言幾句,難得獲準與姐姐外出三個時辰。
街上張燈結彩,林窈之被街邊的玩意兒吸引,拉著姐姐細細挑選;林宛之則漫步到湖邊,與她比試著吟月的詩詞。
“小姐,看看這些新玩意兒吧!”
小販熱情吆喝著。
“從勻先生來啦!快看看我新進的貨!”
熟悉的書墨氣鉆進鼻腔,林窈之猛地回頭——是那日在府中見過的書生!
她側頭的瞬間,何從勻也似有感應般望過來,四目相對,林窈之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慌忙低下頭。
何從勻眼中閃過驚艷,率先回過神,耳尖微紅:“林姑娘,榮幸再會。在下何從勻,敢問姑娘閨名?”
“先生怎知我姓林?”
林窈之抬起頭,睫毛輕顫。
何從勻溫和一笑:“不久前曾在林家內宅見過姑娘,姑娘怕是忘了。”
林窈之這才想起那日的匆匆一瞥,臉頰更燙:“抱歉,何先生,方才……”
“無妨。”
何從勻打斷她,目光望向橋頭,“今日元宵,聽聞會有煙火,姑娘可否與我同去橋頭漫步?”
“可以!我從未見過煙火呢!”
林窈之脫口而出,忘了閨閣規矩,眼中滿是期待。
二人并肩走向橋頭,卻見那里早已擠滿了人,摩肩接踵,根本擠不進去。
“人太多了,怕是看不成了。”林窈之沮喪地噘起嘴。
“我知道一處好地方,姑娘愿意隨我去嗎?”
何從勻看著她失落的樣子,心中微動。
“快走吧!”
林窈之毫不猶豫地跟上,對這位初識的書生竟全然信任。
何從勻帶著她來到一家茶樓,樓上客人寥寥——想來都去橋頭等煙火了。
他付了茶錢,選了臨窗的圓桌,拉開椅子:“姑娘坐,這里看煙火最清楚。”
林窈之坐下,滿心期待地望著窗外。
何從勻看著她的側臉,燈光下肌膚勝雪,睫毛纖長,心中第一次涌起難以言喻的悸動。
忽然,窗外夜空炸開第一朵煙花,璀璨奪目,映亮了林窈之驚喜的眼眸。
她轉過頭,興奮地描述著煙花的絢爛,何從勻含笑聽著,目光從未離開過她的臉。
煙火落幕,二人從茶樓返回,約定日后再見面。
自那以后,林窈之每逢外出——無論是買配飾、赴書會,總會在橋頭等他,一談便是許久。
他們談詩詞,論書籍,從《詩經》到新文學,從孔孟到西洋哲學,漸漸相知相惜。
次年六月一日,林窈之從書本上學來的“兒童節”那天,何從勻在常去的橋頭向她坦白心意。
“窈之,我心悅你。”
他聲音微顫,眼中滿是緊張與期待。
林窈之羞得恨不得鉆進地縫,卻被他輕輕拉入懷中。
“待我明年考取職員,便來提親。”
何從勻的聲音溫柔而堅定,帶著煙草與書卷混合的氣息。
她在他懷中輕輕點頭,淚水浸濕了他的衣襟。
此后便是頻繁的書信往來,林窈之總借著向凱文老師請教的名義,把滿腔情意寫進信里。
何從勻的信里,總有對未來的憧憬,說要讓她做江南最自由的新女性。
信中,他說今日會來赴宴,她滿心歡喜地期待著,卻沒等來情郎的溫柔目光,只等來一場錐心刺骨的羞辱。
鏡中的淚水再次滑落,林窈之握緊手中的玉佩,那上面的“從”字硌得手心生疼。
難道,她與他的緣分,真的就這么斷了嗎?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又下了起來,淅淅瀝瀝,敲打著窗欞,像誰在低聲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