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予安蜷縮在出租車后座上，額頭抵著冰涼的車窗，試圖轉移腹部刀絞般的疼痛。車窗外，重慶的夜景在視野里扭曲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師傅...能不能...再快點？“他咬著牙擠出這句話，聲音細如蚊吶。
司機從后視鏡里瞥了他一眼，看到那張慘白的臉和額頭上豆大的汗珠，立刻踩深了油門。“小伙子堅持住，馬上到附一院了！“
手機震動起來，林予安顫抖著手指劃開屏幕，是蘇曉發來的語音消息。他沒力氣點開聽了，直接撥了回去。
“安安？你聲音怎么——“
“曉曉...“林予安打斷她，每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我在去附一院的車上...可能是食物中毒...“
“什么？！你等著，我馬上到！“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叮鈴哐啷的聲響，像是蘇曉慌亂中碰倒了什么。林予安想告訴她不急，但一陣劇烈的絞痛襲來，他悶哼一聲，手機滑落到座椅上。
“到了到了！“司機一個急剎停在急診門口，轉身看到林予安已經半昏迷狀態，立刻跳下車喊人。
林予安感覺自己被抬上了擔架，刺眼的頂燈在眼前劃過，耳邊充斥著嘈雜的人聲。有人在大聲詢問他的基本信息，但他只能發出微弱的呻吟。
“血壓85/50，心率120，體溫38.7！“一個女聲快速報出一串數字。
“先抽血查淀粉酶，排除胰腺炎。上監護，開放靜脈通路，乳酸林格氏液500ml快速滴注。“
這個聲音低沉冷靜，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劃開混沌。林予安努力睜開眼，視線里出現一個穿白大褂的高挑身影。醫生背對著光，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他修長的手指正在熟練地檢查監護儀導線。
“能聽見我說話嗎？叫什么名字？“醫生俯下身，聲音近在咫尺。
“林...予安...“他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隨即又被一陣惡心擊中，干嘔起來。
醫生——現在林予安看到他的胸牌上寫著“程硯主治醫師“——立刻側身扶住他的肩膀，同時示意護士拿來嘔吐袋。“今天吃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嗎？“
“街邊...麻辣燙...“林予安虛弱地回答，隨即又補充道，“對不起...弄臟...袋子...“
程硯的手頓了一下，眉頭微蹙。在急診科工作五年，他見過各式各樣的病人，有破口大罵的醉漢，有哭天搶地的家屬，但疼到冒冷汗還不忘為嘔吐道歉的，倒是少見。
“腹痛從什么時候開始的？“程硯繼續詢問，同時用手輕按林予安的上腹部，“這里痛嗎？“
“下午...五點...“林予安倒抽一口冷氣，“啊...就是那里...“
“肌緊張明顯，墨菲氏征陰性，考慮急性胃腸炎。“程硯對護士說道，“加用左氧氟沙星0.5靜滴，抽血查血常規和電解質。“
護士利落地執行醫囑，林予安感覺到冰涼的酒精棉在手臂上擦拭，隨后是針頭刺入的輕微刺痛。他下意識地縮了一下，隨即又為自己的反應感到難為情——一個成年人還怕打針，太丟臉了。
“別動。“程硯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同時一只溫暖的手按住了他的手腕。那只手干燥穩定，帶著令人安心的力量感。
林予安抬眼看去，這次終于看清了醫生的長相——輪廓分明的下頜線，微微抿起的薄唇，還有一雙在濃眉下顯得格外深邃的眼睛。此刻那雙眼正專注地盯著監護儀屏幕，睫毛在臉上投下一小片陰影。
“醫生...我是不是...很嚴重？“林予安小聲問道。
程硯的目光轉向他，那雙眼睛在急診室刺眼的燈光下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淺棕色。“不算嚴重，但需要住院觀察一晚。“他的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天氣，“有家屬在場嗎？“
“我朋友...在路上...“
程硯點點頭，轉身要去處理其他病人，卻被林予安微弱的聲音叫住。
“那個...程醫生...“林予安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不自然的紅暈，“能不能...借我手機...我想告訴朋友...在哪個病房...“
程硯挑了挑眉，從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機遞過去。林予安道謝后，顫抖著手指撥號，卻因為手汗太多，幾次都劃不開鎖屏。程硯默默接過手機，解鎖后遞還給他。
“曉曉，我在附一院急診...3號床...“林予安簡短地說完，把手機還給程硯，“謝謝您...“
程硯接過手機時，注意到屏幕上沾了汗水。他掏出一張酒精棉片擦拭，同時不動聲色地觀察這個奇怪的病人——明明疼得發抖，卻還堅持著可笑的禮貌；明明可以讓他幫忙打電話，卻非要自己動手；明明一臉病容，眼睛卻亮得驚人，像是含著兩汪清泉。
“醫生！2床需要您看一下！“護士的喊聲打斷了程硯的思緒。
“來了。“他收起手機，最后看了一眼林予安，“你朋友到了會有人帶她過來。別亂動，液體還有很多。“
林予安點點頭，看著程硯大步離去的背影。醫生的白大褂下擺隨著步伐翻飛，像一只展開翅膀的鳥。他閉上眼睛，試圖忽略腹部持續的絞痛。點滴瓶里的液體一滴滴落下，仿佛在數著時間的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急促的高跟鞋聲由遠及近。
“安安！“蘇曉幾乎是撲到了病床前，“天啊，你臉色怎么這么差！醫生怎么說？“
“食物中毒...要住院觀察...“林予安虛弱地笑了笑，“別擔心...沒那么嚴重...“
“什么叫沒那么嚴重！“蘇曉的聲音高了八度，“你都躺急診室了！早知道不讓你去吃那家破麻辣燙了！“
她的聲音引來幾個護士的側目，林予安尷尬地拉了拉她的袖子，“小聲點...別人都在休息...“
蘇曉這才注意到周圍還有其他病人，立刻降低了音量，但依然喋喋不休地數落著：“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別吃街邊攤！你那腸胃跟林黛玉似的，自己心里沒點數嗎？“
林予安任由她嘮叨，心里卻涌起一股暖流。蘇曉雖然大大咧咧，但每次他有事，總是第一個趕到。正想道謝，一陣劇痛突然襲來，他猛地蜷起身子，冷汗瞬間浸透了病號服。
“安安？！“蘇曉慌了神，“醫生！護士！快來啊！“
程硯幾乎是瞬間出現在床前，一手按住林予安的肩膀，一手迅速檢查輸液管路。“哪里最痛？“
“肚...肚子...“林予安已經疼得說不出完整句子。
程硯掀開被單，熟練地觸診腹部。“可能是腸痙攣，加一支山莨菪堿。“他對護士說完，轉向蘇曉，“你是家屬？“
“我是他閨蜜！比家屬還親！“蘇曉急切地問，“他沒事吧？怎么突然這么疼？“
程硯沒有立即回答，而是等護士給完藥，觀察了林予安的反應后才開口：“急性胃腸炎引起的腸痙攣，用了藥會緩解。需要留觀一晚，明天如果好轉就可以出院。“
林予安感覺到藥物開始起作用，疼痛像退潮般慢慢減輕。他長舒一口氣，這才注意到程硯的白大褂上沾了一小片水漬——可能是自己剛才疼得厲害時出的汗。他內疚地開口：“程醫生...您的衣服...“
程硯低頭看了看，無所謂地搖搖頭：“急診科醫生的白大褂能干凈才奇怪。“
“謝謝您...“林予安真誠地說，“給您添麻煩了...“
程硯似乎想說什么，但護士站的呼叫聲打斷了他。“3床有事按鈴。“他簡短地交代完，轉身離開。
蘇曉目送醫生走遠，突然湊到林予安耳邊：“哇，這醫生好帥！聲音也蘇！你看到他睫毛沒？比你的還長！“
“曉曉！“林予安耳根發熱，“人家在給我看病呢...“
“看病怎么了？看病就不能欣賞美了？“蘇曉理直氣壯，“再說了，你剛才不也盯著人家看？“
林予安無力反駁，因為他確實注意到了程硯的長睫毛，還有那雙骨節分明的手——那雙手一定很適合彈鋼琴，或者...握畫筆。這個念頭讓他心跳莫名加快了幾分。
“我去給你辦住院手續。“蘇曉拍拍他的肩，“你歇著吧，別亂跑啊。“
林予安點點頭，目送蘇曉風風火火地離開。藥效完全上來后，他感覺好多了，甚至有了些困意。就在他迷迷糊糊要睡著時，感覺到有人站在床邊。
“抽血結果出來了，白細胞偏高，電解質輕度紊亂。“是程硯的聲音，“再補一組液體就可以休息了。“
林予安努力睜開眼，看到程硯正在調整輸液速度。監護儀的燈光在他側臉上投下變幻的陰影，顯得輪廓更加立體。
“程醫生...您值夜班嗎？“林予安小聲問。
“嗯。“程硯的回答簡短到近乎冷淡。
“那...您不休息嗎？“
程硯終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讓林予安覺得自己問了個愚蠢的問題。“急診科沒有'休息'這個概念。“他說完，似乎覺得太生硬，又補充道，“你睡吧，有護士值班。“
林予安乖巧地閉上眼，但幾秒后又忍不住睜開：“程醫生...我掉了一張畫...您看到了嗎？“
“畫？“
“一張速寫...畫的是雨傘...“林予安比劃著，“可能掉在診室了...“
程硯搖搖頭：“沒看到。重要嗎？“
“不算重要...“林予安掩飾不住失落，“只是...習慣把每天的靈感畫下來...“
程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沒有再接話，轉身去處理其他病人了。
林予安望著天花板，心里惦記著那張速寫。那是他今天唯一滿意的作品，畫的是雨中書店門口的一把紅傘，傘下有個模糊的人影——他本來想畫一個等雨停的顧客，但畫著畫著，人影卻變成了一個孤獨的輪廓。
點滴瓶里的液體越來越少，林予安的思緒也越來越模糊。在半夢半醒間，他似乎看到程硯又來到床邊，輕輕拿起他放在床邊的手——那只插著針頭的手——檢查了一下輸液情況。醫生的手指溫暖干燥，像他的人一樣令人安心。
第二天早上，林予安被陽光喚醒。蘇曉蜷縮在旁邊的椅子上睡得正香，嘴角還掛著一點口水。他輕輕動了動，發現腹部已經不痛了，只有一點隱隱的不適。
“醒了？“一個護士走過來檢查他的情況，“感覺怎么樣？“
“好多了。“林予安微笑回答，“可以出院了嗎？“
“程醫生說再觀察兩小時，沒問題就可以走了。“護士收起血壓計，“你運氣不錯，昨晚急診科特別忙，程醫生還特意多看了你幾次。“
林予安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想起半夜模糊感覺到的那個身影，原來不是做夢。
兩小時后，程硯終于出現在病床前，手里拿著出院單。“血象正常了，可以出院。“他公事公辦地說，“三天內清淡飲食，避免刺激性食物。這是處方，口服抗生素吃三天。“
“謝謝您，程醫生。“林予安接過處方，猶豫了一下，“那個...醫藥費...“
“你朋友已經結清了。“程硯頓了頓，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點點頭，“保重。“
林予安看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突然鼓起勇氣：“程醫生！“
程硯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我...我在山隅路開了一家書店...叫'山隅書屋'...“林予安的臉莫名其妙地紅了，“如果您...有空的話...歡迎來坐坐...“
程硯的表情有一瞬間的松動，但很快又恢復了職業性的平靜。“嗯。“他簡短地應了一聲，轉身離開。
蘇曉這時才醒過來，揉著眼睛問：“你要出院了？那醫生怎么說？“
“他說可以走了。“林予安下床開始收拾東西，突然發現枕頭下露出一角白紙。抽出來一看，是張醫院的便簽紙，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速寫在一樓失物招領處詢問。——程硯“
林予安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原來程硯記得他的畫，還特意去問了...
“這是什么？“蘇曉湊過來看。
“沒什么。“林予安迅速把紙條塞進口袋，“走吧，我想回去洗澡。“
離開醫院前，他特意去了一樓失物招領處，但工作人員說沒有收到任何畫作。失望之余，林予安又覺得那張紙條本身已經足夠溫暖——那個看起來冷冰冰的醫生，原來也會在意病人丟了一張不起眼的速寫。
與此同時，急診科更衣室里，程硯從白大褂口袋中掏出一張對折的紙片，小心地展開。紙上的雨傘線條流暢，傘下孤獨的人影只有寥寥幾筆，卻莫名讓人移不開眼。他盯著畫看了一會兒，然后夾進了值班日志里，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什么易碎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