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上的時鐘指向凌晨一點十八分，林予安揉了揉酸脹的眼睛，將最后一批書歸位。今晚的賬目整理得比平時久，蘇曉臨時塞給他的一堆展覽宣傳單打亂了工作計劃。窗外的雨已經停了，但空氣中仍彌漫著重慶特有的潮濕氣息，混合著書本的油墨香，形成書店獨有的味道。
他伸了個懶腰，正準備關燈，突然聽到后門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像是有人靠在門上又迅速退開的聲音。林予安僵在原地，心跳驟然加速。這個時間，會是誰？
“有人嗎？“他試探著問，聲音在空蕩的書店里顯得異常清晰。
沒有回應。林予安深吸一口氣，抓起門邊的銅質書立當防身武器，小心翼翼地走向后門。透過門上的磨砂玻璃，他能隱約看到一個人影輪廓，高大而模糊。
正當他猶豫要不要報警時，一個低沉的嗓音從門外傳來：“抱歉...我走錯了。“
這個聲音——
林予安扔下書立，一把拉開門。“程醫生？“
程硯站在臺階上，白大褂皺巴巴地套在肩上，領帶松散地掛在脖子上，整個人看起來像是剛經歷了一場戰爭。他的眼睛布滿血絲，臉色蒼白得嚇人，右手還保持著準備敲門的姿勢，僵在半空。
“書店...打烊了。“他低聲說，聲音沙啞得不像是他自己的，“我...不知道為什么會走到這里...“
林予安從沒見過這樣的程硯——那個永遠冷靜自持的急診醫生此刻看起來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連站姿都透著一股搖搖欲墜的疲憊。
“進來吧。“林予安側身讓出通道，沒有多問。
程硯似乎想拒絕，但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向前邁了一步。進門時，他的肩膀擦過林予安的手臂，觸感冰涼而沉重。
林予安引導程硯坐到角落的扶手椅上——那個他常坐的位置。醫生像臺耗盡電量的機器，緩緩沉入椅中，雙手無力地垂在兩側。
“要喝點什么嗎？“林予安輕聲問，“咖啡？茶？“
程硯搖搖頭，目光空洞地盯著前方某處，仿佛透過書店的墻壁看到了很遠的地方。林予安注意到他的手指在輕微顫抖，白大褂前襟沾著幾處暗紅色的污漬——是血嗎？
“那就熱牛奶吧，“林予安決定道，“加點蜂蜜，對睡眠好。“
他轉身走向小廚房，刻意放慢動作，給程硯留出空間。水壺咕嘟作響時，他偷偷瞥了一眼角落——程硯依然保持著那個姿勢，只是現在用手捂住了臉，肩膀的線條緊繃得像是隨時會斷裂。
冰箱里還有昨天剩下的半塊芝士蛋糕，林予安把它裝在小碟子里，和熱牛奶一起放在托盤上。他猶豫了一下，又從抽屜里拿出一條干凈毛巾，用熱水浸濕后擰干。
“給。“林予安將托盤放在程硯旁邊的茶幾上，遞上熱毛巾，“擦擦臉會舒服些。“
程硯緩緩抬頭，眼神終于聚焦到林予安臉上。他接過毛巾，機械地擦了擦臉和脖子，白皙的皮膚上留下幾道紅痕，像是某種隱形的傷口。
“謝謝。“他的聲音依然沙啞，但至少有了些生氣。
林予安在他對面的矮凳上坐下，沒有急著詢問。他太了解這種狀態了——有時候，當創作遇到瓶頸或是收到苛刻的編輯意見時，他也會這樣，整個人像是被掏空了一樣，只想找個安靜的角落蜷縮起來。
程硯端起牛奶杯，雙手捧著，仿佛在汲取那一點溫暖。他喝了一口，喉結上下滾動，然后放下杯子，目光落在蛋糕上。
“你記得。“他突然說。
林予安眨了眨眼，“記得什么？“
“上次...“程硯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那個小女孩...她說芝士蛋糕是她最喜歡的...“
一陣寒意爬上林予安的脊背。他隱約猜到發生了什么，但不敢確認。“是...急診室的那個小女孩？讀繪本的那個？“
程硯點點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杯子邊緣。“七歲...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今晚突然顱內出血...“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我們...沒能...“
話沒說完，但已經足夠。林予安感到胸口一陣刺痛，像是有人用鈍器狠狠戳了一下。他想起那個大膽摸程硯聽診器的小女孩，她亮晶晶的眼睛和天真的問題——“痛不痛？“
“我很抱歉...“林予安輕聲說，這是他能想到的最蒼白的回應，但除此之外，他不知道還能說什么。言語在這種時刻總是顯得如此無力。
程硯又喝了一口牛奶，這次他的手穩了一些。“她叫小雨...總是問我能不能把聽診器借她玩...“他的嘴角抽動了一下，像是想笑卻失敗了，“最后一次...她問我...會不會痛...“
一滴水珠落在程硯的手背上，他愣了一下，似乎不確定那是牛奶還是別的什么。林予安假裝沒看見，起身去拿紙巾盒。
“我父母都是醫生，“程硯突然說，聲音平靜得可怕，“從小我就知道...醫生不能哭...哭意味著你不夠堅強...不夠專業...“
林予安把紙巾盒放在他手邊，依然沒有說話。有時候，傾聽就是最好的安慰。
“今天...她媽媽跪在地上...求我們再試一次...“程硯的手指收緊，幾乎要把杯子捏碎，“但我...我已經知道...太晚了...“
他的聲音終于破碎，像是有什么東西從內部裂開了。林予安從未見過程硯這樣——不，他從未見過任何一個成年人這樣，那種壓抑的、幾乎無聲的崩潰，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碎。
“程醫生...“林予安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輕覆在程硯的手腕上，“這不是你的錯。“
程硯猛地抬頭，眼睛里閃爍著某種危險的光芒。“不是嗎？如果我能早一點發現出血跡象？如果我能——“
“你盡力了。“林予安堅定地打斷他，“那個小女孩...小雨...她知道你盡力了。她信任你，不是嗎？“
程硯的呼吸急促起來，像是溺水的人終于浮出水面。“她...她最后對我說...'程醫生...我不怕...因為你說了...不會痛...'“
這句話終于擊垮了他。程硯低下頭，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林予安輕輕拿走他手中的杯子，以免熱牛奶灑出來，然后猶豫了一下，將手放在程硯的肩上。那個肩膀摸起來堅硬如石，卻又脆弱得像是一碰就會碎。
他們就這樣坐著，一個沉默地崩潰，一個安靜地陪伴。窗外的重慶夜景依然燈火通明，車流聲隱約可聞，但在這個小小的書店角落里，時間仿佛靜止了。
不知過了多久，程硯的呼吸漸漸平穩。他直起身，用紙巾擦了擦臉，表情恢復了往日的冷靜，只是眼睛依然紅腫。
“抱歉。“他低聲說，聲音已經接近平常，“我不該...把這些帶給你。“
林予安搖搖頭，“我很高興你來了。“這是真心話。想到程硯可能獨自一人承受這些，他的心臟就揪成一團。
程硯看著他，眼神復雜。“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對我這么好？“程硯的問題直白得幾乎有些殘忍，“我們幾乎不認識。“
林予安沒想到他會這么問。為什么？因為程硯幫他治好了食物中毒？因為他是唯一一個認真看待自己畫作的人？還是因為每次見到他，胸口都會涌起一種奇怪的溫暖？
“因為...“林予安斟酌著詞句，“因為書店就是這樣的地方...人們來這里...不一定要有什么理由...“
程硯盯著他看了幾秒，突然輕笑一聲——這是今晚第一個接近正常的表情。“狡猾的回答。“
林予安也笑了，氣氛終于輕松了些。“嘗嘗蛋糕吧，雖然放了一天，但味道應該還行。“
程硯拿起叉子，切下一小塊送入口中。他吃東西的樣子很特別，林予安注意到——專注而克制，每一口都像是經過深思熟慮。
“好吃嗎？“林予安問。
程硯點點頭，“甜度剛好。“頓了頓，他又說，“小雨會喜歡的。“
這句話讓林予安的鼻子一酸。他急忙低頭整理已經非常整齊的托盤，掩飾自己的情緒波動。
“你經常熬夜？“程硯突然問。
“嗯？哦...有時候。“林予安抬起頭，“靈感來了就停不下來...或者賬目沒做完...“
“像現在這樣？“
林予安這才意識到時間有多晚。“啊...確實不早了...“他猶豫了一下，“您...要回去嗎？還是...“
程硯看了看手表，眉頭緊鎖。“太晚了，不想吵醒室友。“他停頓了一下，“附近有酒店嗎？“
“您可以睡在書店的休息室。“林予安脫口而出，“有張沙發床...雖然不大，但挺舒服的...我有時候畫太晚也會睡那里...“
程硯似乎想拒絕，但疲憊最終戰勝了禮貌。“如果不麻煩的話...“
“一點也不麻煩！“林予安跳起來，“我去準備一下，您先把蛋糕吃完吧。“
休息室在書店后部，是個不到十平米的小房間，放著一張折疊沙發、一個小衣柜和簡易洗漱臺。林予安迅速換上干凈床單，又從柜子里拿出備用毛巾和牙刷。做完這些，他回到前廳，發現程硯已經吃完了蛋糕，正盯著書架出神。
“準備好了。“林予安說，“就是有點小...“
程硯站起身，跟著他來到休息室。看到那張勉強算得上床的折疊沙發時，他挑了挑眉。“你平時就睡這個？“
“偶爾...畫稿趕工期的時候...“林予安不好意思地解釋，“平時我住樓上公寓。“
程硯點點頭，脫下白大褂掛在門后。里面的深藍色襯衫已經被汗水浸濕了一片，貼在背上。林予安急忙移開視線。
“有換洗衣物嗎？“他問。
“辦公室有備用的。“程硯說，“今天...算了。“
林予安想起什么，從衣柜里拿出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T恤。“這件可能有點小...但總比穿著襯衫睡舒服...“
程硯接過T恤，手指擦過林予安的掌心，觸感溫暖而粗糙——醫生的手，救人的手，今晚卻沒能救回一個小女孩的手。
“謝謝。“程硯說，聲音低沉而真誠，“為了...一切。“
林予安搖搖頭，“不用謝。浴室在那邊，熱水器已經開了。我...我先上樓了，您好好休息。“
他轉身要走，卻被程硯叫住。
“林予安。“
這是程硯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沒有“林老板“，沒有“你“，而是完整的、帶著某種鄭重其事的語氣。林予安回過頭，心跳加速。
“嗯？“
程硯站在休息室門口，暖黃的燈光從他背后照過來，在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你畫不出來的時候...會怎么辦？“
這個問題如此突兀，卻又如此契合今晚的氛圍。林予安思考了一會兒，誠實回答：“有時候會強迫自己繼續畫...有時候會暫時放下...去散步，或者讀一本完全無關的書...“
“有用嗎？“
“不一定。“林予安微笑，“但至少...給了自己喘息的空間。“
程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晚安。“
“晚安，程醫生。“
林予安輕輕帶上門，卻沒有立即離開。他靠在走廊墻上，聽著里面傳來的水聲，胸口涌起一種奇怪的保護欲。那個在急診室叱咤風云的程醫生，那個總是冷靜自持的程硯，今晚在他面前展現了最脆弱的一面。這個認知讓他既心疼又莫名地感到親近。
上樓前，林予安又回到前廳，收拾程硯用過的杯碟。醫生喝完了所有牛奶，蛋糕也吃得干干凈凈，只在盤子上留下一點碎屑。林予安小心地清洗這些餐具，仿佛它們是什么珍貴的文物。
窗外，重慶的夜空開始泛起微光，新的一天即將到來。林予安不知道今晚之后，他和程硯之間會發生什么變化，但有一點他很確定——那個總是獨自承受一切的醫生，終于學會在暴風雨中尋找避風港了。
而他的書店，很榮幸能成為那個港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