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初雪天的“一捧“白與藏在老物件里的量詞往事

楊永革是被窗欞上的“咯吱“聲弄醒的。拉開窗簾一看，窗外飄著雪，像揉碎的鹽粒，簌簌往地上落。知知蹲在窗臺上，正用爪子扒拉玻璃上的冰花，腦門上的白毛混著雪花，乍一看像團會動的雪團。

“一場雪，說來就來了。“他披件棉襖往樓下走，腳剛踩進雪地里，就聽見張大爺的嗓門從單元門口傳過來，“老李！你那'一柄傘'呢？雪粒子打臉上疼！“

李大爺舉著把黑布傘從樓道里鉆出來，傘骨銹得發綠：“這叫'一把傘'，'柄'是說傘把！你當我分不清？“倆人正爭著，趙阿姨端著個鋁盆從旁邊單元出來，盆里冒著白氣：“別吵了！剛熬的姜湯，來'一碗'暖暖！“

知知突然撲到趙阿姨腳邊，對著鋁盆“咯咯“叫。楊永革這才發現，盆沿缺了個角——“一口破盆“比“一個盆“更貼切，趙阿姨自己也笑：“可不是嘛，用了三十年，就剩這'一口'念想了。“

社區廣場上，幾個老頭正圍著張大爺的“寶貝“——一輛二八大杠自行車。車座包著軍綠色帆布，車把上綁著紅綢子，張大爺正用抹布擦車鈴：“聽聽這聲！'一聲鈴'能傳半條街，比現在的電動車響！“

李大爺蹲在車旁，手指敲著車圈：“當年你追王大媽，就靠這'一輛車'，后架上總綁著'一捆菠菜'，說是給未來丈母娘的。“張大爺臉一紅：“那叫'一把菠菜'，新鮮水靈的才叫'把'！“

知知突然叼起車筐里的舊報紙，往楊永革手里塞。報紙上印著“一則通知“，邊角泛黃，是十年前社區停水的通知。“這叫'一則'，“楊永革指著“則“字，“小事用'則'，大事用'條'，比如'一條新聞'。“

正說著，周老太抱著個木箱過來，箱子上了鎖，銅鎖銹得發亮：“來幫我看看，這'一箱老物件'，該咋擺進社區展覽室。“打開箱子一看，里面的東西讓所有人都靜了——

-一枚銀頂針，邊緣磨得發亮，針腳里卡著點藍線；

-一沓糧票，最上面那張印著“叁市斤“，紙邊卷了毛；

-一支鋼筆，筆帽沒了，筆尖卻還閃著銀亮；

-一副老花鏡，鏡片裂了道縫，用膠布粘著。

“這頂針是我婆婆的。“周老太拿起銀頂針，指腹蹭過上面的小坑，“她說'一枚頂針'要護著'一雙手'，納鞋底時才不扎手。“楊永革突然想起老周筆記本里的話：“枚“原指小樹枝，后來專指小巧的物件，頂針配“枚“，再合適不過。

李大爺拿起那沓糧票，突然嘆了口氣：“當年買'一斤米'要'一張糧票'，買'一尺布'要'一寸票'，哪像現在，手機一掃就成。“張大爺接話：“我家還有'一本布票'，藍皮的，整整齊齊夾著，像本小書。“

“書“字剛出口，知知突然往周老太的木箱里鉆，叼出本線裝書。封面上寫著“家常用量詞“，字跡是毛筆寫的，筆鋒軟乎乎的。翻開一看，里面記著“一綹線““一團棉““一針一線“，頁眉上畫著個小小的頂針。

“這是我那口子寫的。“周老太的聲音發顫，“他是小學老師，總說'量詞是活的'，比如'一粒米'要輕拿，'一捧米'要托著，差一個字，心思就不一樣。“

楊永革翻到最后一頁，上面畫著個雪人，旁邊寫著“一個雪人，兩只眼睛（煤球做的），一根鼻子（胡蘿卜做的）“。畫得歪歪扭扭，卻透著股認真勁兒。

雪越下越大，廣場上積了薄薄一層白。小寶帶著幾個孩子跑來堆雪人，吵著要“一把鏟子““一個桶“。王大媽拎著袋胡蘿卜過來：“給雪人安'一根鼻子'，要直溜的！“

孩子們突然指著雪人爭論起來：

-“該叫'一個雪人'！“

-“不對，是'一堆雪'堆的，該叫'一堆雪人'！“

-“楊爺爺說過，圓的叫'個'，散的叫'堆'！“

知知突然跑到雪人跟前，用爪子拍了拍雪人的肚子——圓滾滾的，確實該叫“個“。孩子們笑成一團，楊永革看著他們，突然想起周老太丈夫的話：量詞哪是死規矩，是教你怎么看世界呢。

中午，大家擠到王大媽家暖和。她在廚房煮著“一鍋紅薯“，蒸汽把窗戶糊得發白。趙阿姨翻出“一包花生“，說是老家帶來的，“一顆能嚼出三瓣香“。李大爺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打開是“一塊臘肉“，油汪汪的，“去年腌的，就等這場雪“。

酒過三巡，張大爺突然從兜里摸出個小鐵盒，打開是“一粒假牙“，塑料的，泛著黃：“這是我爹的，他總說'一顆牙'掉了，說話漏風，連'一句話'都說不囫圇。“

周老太突然笑了：“我那口子也掉過牙，卻總說'一顆牙'換'一嘴故事'，值了。“她給楊永革倒酒，“你看這酒，'一盅'是量，'一口'是喝，差的那點，是人心。“

知知蹲在桌角，正啄著塊掉在地上的紅薯。楊永革突然發現，它啄的地方，紅薯皮上有個小坑，像被“一滴雨“砸過的痕跡——原來這紅薯在地里時，也受過雨的滋潤。

雪停時，夕陽把雪照得發紅。社區展覽室的窗戶上，孩子們貼滿了量詞窗花：“一片云““一顆星““一只雞“（畫的知知，腦門上特意點了撮白毛）。楊永革看著那些歪歪扭扭的字，突然覺得它們比任何字典都生動。

回家的路上，知知突然往老周的雜貨鋪跑。鋪子關著門，門縫里塞著張紙條，是老周的字跡：“永革，'一場雪'要配'一爐火'，我燉了羊肉，來'一碗'。“

楊永革推開門，就見老周正往爐子里添煤，火苗“一竄一竄“的。爐上的砂鍋冒著泡，里面的羊肉“一塊一塊“浮著。知知突然跳到砂鍋邊，用喙尖指著鍋沿——上面刻著“一家親“三個字，是用刀歪歪扭扭刻的。

“當年跟老張吵得最兇時刻的。“老周笑了，“現在才懂，'一家'不用姓一樣，吵吵鬧鬧還惦記著給對方留'一碗肉'，就是一家。“

窗外的雪地上，不知誰踩了串腳印，像串歪歪扭扭的“個“字。楊永革看著砂鍋上的“一家親“，突然明白：那些被他們嚼來嚼去的量詞，哪是字，是日子磨出來的念想——“一場雪“的冷，“一爐火“的暖，“一只雞“的鬧，合在一起，就是“一輩子“的熱乎。

知知突然對著爐子“咯咯“叫，聲音里帶著滿足。楊永革摸了摸它的頭，腦門上的白毛沾著點雪花，像戴了朵小絨花。他知道，等雪化了，這群老頭老太太又會為“一灘水“還是“一汪水“吵起來，而這，就是最好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