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秋分里的“一畦”麥與鋪在壟上的量詞踏實
雞叫二遍時,楊永革是被磨盤的“咕嚕”聲喚醒的。窗紙上印著“一片”淡灰,是晨霧漫進窗欞的痕,知知蹲在炕沿,正用喙尖啄著地上的“一粒”谷,那谷是昨夜碾米時漏下的,圓得像顆小珠子——這秋分的晨,是帶著踏實來的,風里裹著新麥的腥氣,混著腐熟的糞肥味,往人鼻孔里鉆,醒得人心里發沉。
“秋分種麥正當時。”他披衣下床,布鞋踩在地上發潮,是露水浸過的土變軟了。推開門,院外的耕地已經翻了“一遍”,土坷垃被耙得細碎,像“一地”碎玉,陽光一照,亮得晃眼。田埂邊的秋菊開了“一朵”,黃得像“一撮”碎金,花瓣上沾著“一滴”露,被風一吹,滾落在新翻的土里,洇出“一個”小印。
張大爺扛著“一把”犁在田邊轉悠,犁鏵上沾著“一層”新泥,閃著“一絲”冷光。“這地得耕深‘三寸’!”他往犁尖吐了口唾沫,“當年我爹總說,秋分的土得‘一犁’見濕,麥根才能扎得深,‘一寸’深,多收‘一斗’麥。現在我這老骨頭,扶‘一上午’犁就得歇‘一陣’,胳膊肘直打顫。”
李大爺背著“一筐”麥種從倉房出來,種子裝在“一個”粗布袋里,袋口扎著“一根”麻繩,結打得像“一朵”小花。“這麥種是去年選的‘一斗’優種,”他往手心倒了“一把”,麥粒飽滿得發亮,“‘一粒’能發‘一棵’壯苗,當年在生產隊,我選的麥種總比別人多收‘一成’,現在眼神差了,挑‘一筐’得費‘半天’勁。”
趙阿姨挎著“一個”竹籃從伙房出來,籃子里是“一碟”煮雞蛋,蛋殼上還帶著“一絲”熱汽,蛋白嫩得像“一塊”玉。“給種麥的人墊墊肚子!”她往張大爺手里塞“一個”,蛋殼掉在地上,被風卷著滾出“一圈”,“這雞蛋是今早剛下的‘一窩’,‘一口’能頂‘一晌’的勁,當年我娘總說,秋分吃個熱雞蛋,刨地不覺得喘,不然累到晌午,直冒虛汗。”
知知突然跑進耕地,用喙啄起“一條”蚯蚓,蟲在它嘴里扭了“兩下”,就被咽得沒了影。“這‘一條’蟲能松‘一寸’土,”張大爺笑著用腳撥開新土,“秋分的蟲藏得深,有知知這‘一天’刨土,能省‘一把’勁翻地。”
糧倉前的糞堆,王大媽正用“一把”糞叉翻著“一堆”腐熟的肥,肥堆冒著“一縷”熱氣,是漚透了的暖。“這肥得摻‘三成’土!”她把肥叉成“一攤”,讓每“一撮”都混上細土,“當年我積肥,總在秋分前漚‘三車’,說‘一筐’肥能壯‘半畝’麥,不然麥苗黃瘦,‘一棵’都長不高。”
張大爺耕完“一壟”地回來,褲腳沾著“一片”泥,干了變成“一層”殼,蹭在地上“沙沙”響。“你看這新土,”他抓起“一把”湊到鼻尖聞,“腥氣里帶著甜,是麥喜歡的味。”王大媽遞給他塊粗布巾:“擦擦汗,風涼了,別脫褂子,當年你大爺就愛在種麥時光膀子,結果落了‘一身’咳嗽。”
周老太抱著“一摞”木耙從耳房出來,耙齒斷了“一根”,用鐵條綁著,結打得像“一個”小網。“摟土得用新耙!”她把耙往地上一放,“這耙是‘一春’修的,‘一把’能摟‘一畦’地,當年我那口子耙地,總說齒得齊,差‘一分’歪,土坷垃就摟不凈,‘一棵’麥苗都受影響。”
李大爺拿起“一把”木耙試了試,拖著耙走了“一圈”,土坷垃果然碎了“一片”。“這手藝沒丟,”他笑,“當年跟你大爺學耙地,練了‘三月’才學會,他總說‘一耙’摟不好,整年的麥就長不齊‘一分’。”
知知突然叼來“一頁”紙,是從周老太的“耕織記”上撕的,上面記著“秋分日,耕麥‘十畝’,下種‘五斗’,施肥‘三車’”,字跡被泥點濺了“一個”印,像沾了土的香。紙角畫著“一畦”麥苗,苗畫得齊嶄嶄,像“一排”小綠兵。“這是十二年前的字,”周老太指著麥苗,“那天你大爺種麥種到天黑,回來還在紙上畫這畦綠,說看著就有盼頭,累得趴在桌上就睡,麥種沾了‘一臉’都沒醒。”
日頭爬到“一竿”高時,耕好的地在陽光下鋪成“一片”,像“一床”新絮的棉。小寶帶著“一群”孩子舉著“一只”小鏟子跑來,鏟子上沾著“一點”泥,在地上刨出“一個”小坑。“楊爺爺,我們能幫著撒‘一粒’麥不?”孩子們的手沾著“一層”土,黑得像“一個個”小泥猴,笑起來露出“一顆一顆”白牙,比秋陽還亮。
張大爺從袋里抓了“一把”麥種,教孩子們往坑里撒:“每坑撒‘三粒’,保準出‘一棵’壯苗,當年我像你們這么大,一天能幫著撒‘一畦’,現在讓我蹲地上都覺得腿麻。”
孩子們圍著撒好的麥坑爭論:
-“這‘一坑’能長出‘一叢’麥!”
-“不對,是‘一棵’!我爺爺說‘三粒’只留‘一棵’壯的!”
-“楊爺爺說過,密了叫‘叢’,稀了叫‘棵’,這剛撒的‘三粒’,先長出‘一叢’,再間成‘一棵’!”
知知突然叼起“一粒”麥種,放在小寶刨的坑里,用喙扒了“一把”土蓋上,動作熟得像個老把式。小寶拍著土笑,說這粒麥明年準能長出“一穗”金。
中午在田埂邊歇晌,趙阿姨從籃里掏出“一摞”菜饃,饃里夾著“一捧”蘿卜絲,辣得人直吸氣,倒比啥都暖身。“剛烙的‘一籠’,”她往每人手里塞“一個”,“就著‘一瓢’熱水吃,舒坦。當年我娘總說,秋分吃個蘿卜饃,種麥有力氣,不然刨‘一壟’地都覺得沉。”
李大爺啃著饃,指著天上的云:“你看這云,厚得像‘一床’棉絮,是好雨的兆頭,老話講‘秋分有雨來年豐’,‘一滴’能潤‘一寸’根。”張大爺接話:“去年秋分沒下雨,麥苗差點旱死,今年可得盼著點,不然這‘一畦’麥種下去,出不了‘一棵’苗,哭都來不及。”
周老太給知知撒了“一把”麥粒,粒滾在地上“嗒嗒”響,知知啄得“一粒”不剩,喝了“一口”溫水,脖子伸得老長,像在打飽嗝。“這雞比人懂農時,”她笑著說,“知道種麥時得攢勁,比咱機靈。”
下午的日頭更斜了,風里帶著“一絲”暖,吹得人心里敞亮。大家繼續往麥畦里下種,張大爺在前頭開溝,李大爺在后頭撒種,王大媽跟著覆土,“一步一步”走得勻,腳印在新土里壓出“一排”淺坑,像給土地蓋了章。
“你看這‘一畦’麥,”楊永革蹲在畦邊,看著剛覆好的土,軟得像“一床”棉被,“每‘一粒’都藏著‘一冬’的盼,埋在土里‘一陣’沉,是實打實的生。”知知在旁邊刨土,卻沒碰剛下的種,只是把溝邊的土刨松,像在幫忙保墑。
夕陽把耕地染成“一片”金紅時,種下的麥畦連了“一片”,像鋪了“一地”綠毯的坯。張大爺數了數種完的地,剛好“五畝”,李大爺數了數剩下的麥種,還夠“一畝”,周老太數了數用過的糞肥,空了“兩筐”,誰都沒說話,可臉上帶著“一股子”盼——秋分的日子,就該這么往土里種,不偷“一分”懶,不省“一寸”功。
楊永革摸了摸兜里的“一粒”麥,是下午從袋里漏的,硬得像“一顆”玉,帶著新土的腥氣。他知道,等寒露一到,這群老頭老太太又會為“一層”霜厚還是“一場”雨晚吵起來,而這秋分里的種,原是為了讓來年的麥更旺——種得“一分”實,收就多“一分”甜,像老輩人說的,“秋分種麥,正合時宜”,剛好夠“一輩子”慢慢等。
知知突然對著西邊的天空叫,晚霞把云彩染成“一片”橘紅,像剛熬好的小米粥。楊永革抬頭看,風里帶著“一縷”麥香,混著新土的腥氣,暖得讓人想瞇起眼——這秋分的風里,藏著整個來年的希望。
夜里,新種的麥地凝著“一層”露,像撒了“一把”碎銀。楊永革躺在倉房的草垛上,聞著泥土的腥氣,知知蹲在他胸口,打著輕鼾,腦門上沾著“一點”泥,像落了星子。他摸著草垛的“一束”軟,突然覺得這腥氣里藏著的,是所有關于“一”的新生——“一粒”種的埋,“一畦”麥的鋪,“一輩子”的盼,原來從來都不是孤單的“一”,是千萬個“一”育出的芽。
天快亮時,窗外的露又重了“一分”,濕得能攥出水。楊永革知道,麥種又吸了“一分”潮,離發芽的日子,又近了“一天”。這秋分的夜,連夢都是濕潤的,像“一粒”剛入土的麥,憋著“一股”勁,等天亮了,就全鉆進土里去。作者有話說
寫這組關于節氣的文字時,我總在想:我們和土地的關系,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既親近又疏離的?
小時候跟著祖父在田里打轉,他教我辨認麥芒的硬度,說“芒種的麥得像砂紙,能蹭掉手上一層皮才叫成”;教我看玉米纓子的顏色,“秋分的纓子要是還紅得發紫,來年準得減產”。那些被他掛在嘴邊的“一分”“一寸”,當時只當是老人的絮叨,后來才慢慢品出味道——那是把一輩子光陰揉進土地里,才磨出的刻度。
寫“量詞”是個偶然的念頭。某天蹲在菜攤前看老農稱土豆,他用布滿老繭的手掂量著說“再添一個,湊夠三斤”,那“一個”土豆滾在秤盤上的鈍響,突然讓我想起祖父說過的“一穗麥能救一家人的命”。原來我們對土地的所有情感,早就藏在這些最樸素的計數里:“一滴”露是苗的渴,“一場”雨是人的盼,“一粒”糧是歲月的沉淀。
為了寫這組文字,我回了趟老家。老宅的院角還堆著祖父用過的木叉,叉齒上的麥芒結了層灰,卻依然能看出當年磨出的弧度。鄰居張大爺蹲在門檻上編筐,竹篾在他手里轉得飛快,他說“這筐得編夠五十七道篾,才能裝下十斤新麥”——和我筆下張大爺說的“一根繩能捆十捆麥”驚人地相似。那一刻突然明白,所謂創作,不過是把土地里長出來的故事,重新種回文字里。
寫每個節氣時,我都逼著自己去想“人”。立夏的趙阿姨為什么總愛給人塞黃瓜?因為她閨女小時候總蹲在黃瓜架下等瓜熟,那“一口”脆甜里藏著兩代人的夏天。芒種的李大爺為什么對麻繩格外較真?因為他年輕時在生產隊捆麥,繩結松了要扣工分,那“一個”死結里拴著的是全家人的口糧。這些細節不是編的,是蹲在村口老槐樹下,聽老人們絮叨了三個月記下來的。
有人問我,為什么總寫“知知”這只雞?其實它是無數鄉村生靈的縮影。祖父家的老母雞會把掉在地上的麥粒啄起來,放在我鞋邊;張大爺家的狗會跟著去田里,叼回被風吹跑的草帽。土地從來都不是只長莊稼,還長著這些通人性的活物,它們和人一起守著節氣,守著歲月里的柴米油鹽。
寫到霜降時,我在田里撿了半袋被鳥啄過的谷穗。谷粒上的牙印歪歪扭扭,卻讓我想起祖父說的“鳥吃一口,天留三分”。原來豐收從來都不是獨吞,是和蟲、和鳥、和天地共享。就像這些文字,寫完了就不再只屬于我,它屬于每個在土地上流過汗的人,屬于每個記得“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的人。
有讀者說,這些文字里的“土味”太重,滿篇都是“汗味”“糞味”“麥芒味”。其實我就是想寫這些“味”。記得小時候跟著祖父澆地,井水濺在身上涼絲絲的,混著泥土的腥氣,那是立夏的味;割麥時鐮刀蹭過麥稈,青氣混著汗味往鼻子里鉆,那是芒種的味;秋收后糧倉里飄著的麥香,混著麻袋的草味,那是處暑的味。這些味攢在一起,就是日子的味。
寫最后一個節氣時,我特意回了趟祖父的墳前。墳頭長了半尺高的草,被風吹得“沙沙”響,像他生前坐在門檻上抽旱煙的動靜。我把寫好的稿子燒給他,紙灰飄起來,混著墳頭的土,落在旁邊的麥田里。突然覺得,這些文字其實是替祖父寫的,替那些把一輩子種進土地里的人寫的。他們說不出“光陰似箭”,只會說“過了霜降,麥子該蓋厚被子了”;他們說不出“歲月如歌”,只會說“一場秋雨一場寒,該給牛添草了”。可這些話里藏著的,比任何華麗的辭藻都更接近生命的本質。
有人問我,寫這些有什么用?或許沒什么用。不能讓麥粒長得更飽滿,不能讓雨水來得更及時。但我總覺得,總得有人記得這些。記得立夏時黃瓜頂花的嫩,記得芒種時麥芒的利,記得秋分里新麥的腥。記得我們的根扎在土里,記得那些被“一分”“一寸”丈量過的日子,其實比任何宏大的敘事都更扎實,更溫暖。
最后想說的是,這些文字里的每個“一”,都是無數個“一”的總和。是千萬滴汗匯成的一場雨,是千萬粒麥堆成的一座山,是千萬雙手托起的一個又一個節氣。就像此刻,你手里捧著的這篇文字,也是我們共享的“一”段光陰——謝謝你愿意和我一起,在這些帶著土味的字里,重新走一遍那些被土地滋養過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