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圖書館的微縮膠片室里,鄭明遠對著屏幕上的舊報紙出神。那是1950年代的《星洲日報》,廣告欄里既有“正宗福建餛飩“,也有“馬來傳統草藥“,甚至用淡米爾語寫著“專治疑難雜癥“。更奇妙的是篇社論,標題用華文寫著“團結就是力量“,正文卻混用了馬來語的“bersatu“和英語的“united“,像串不同材質的珠子串成的項鏈。
“找到什么有趣的東西了?“阿妮塔抱著堆舊雜志走進來,發梢還沾著外面的雨絲。她翻開1965年的《馬來亞周刊》,指著張照片:華人議員在用馬來語演講,手里的稿件卻用漢字標著發音;馬來領袖在華人社團活動上,用閩南語說“大家好“,引得滿堂喝彩。
兩人沿著書架繼續搜尋,在角落發現個塵封的木箱,里面裝滿了不同年代的日記本。1943年的本子屬于位娘惹少女,她用華文寫心事,卻在頁邊畫滿馬來花紋;1978年的日記出自印度裔教師之手,淡米爾語的敘事里,夾著“給力“這樣的華文流行詞;最特別的是本2000年的博客打印稿,作者用四種語言寫同件事:早晨的咖啡香、傍晚的雨、街角的相遇,像多棱鏡折射著同束光。
“你看這段。“阿妮塔指著少女日記里的句子,“她說'阿爸教我寫漢字,阿媽教我唱馬來歌,我做夢時,兩種聲音在吵架,醒來卻發現它們在起給我講故事'。“鄭明遠突然想起補習學校的學生,他們寫作文時,總會不自覺地在華文句子里,插進馬來語的感嘆詞、英語的俚語,像把不同的布料縫成了件舒適的衣裳。
在語言學專區,他們找到本研究“新加坡式英語“的專著。里面分析了“lah“(啦)這個詞的奇妙用法:華人大媽說“喝茶啦“,馬來小販喊“來買啦“,印度店主催“快走啦“,這個源自閩南語的語氣詞,早已成了所有種族的共同表達。“就像我們說的'roticanai'(印度煎餅),華人叫'飛餅',馬來人叫'roti',其實都是同個東西。“阿妮塔笑著說。
傍晚整理資料時,鄭明遠在1963年的報紙上,發現則不起眼的公告:政府提倡“講華語運動“,卻特別注明“不排斥方言與其他語言“。下面有位讀者的投稿:“語言就像路,多幾條路,才能走到更多人的心里去。“他突然明白,南洋的文化拼圖之所以牢固,不是因為強迫所有碎片變成同種顏色,而是讓每種顏色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離開圖書館時,雨還在下。他們撐著把印著魚尾獅圖案的傘,走在被雨水打濕的街道上。霓虹燈牌上,“食閣“的華文旁邊是馬來語的“kedaimakan“,英語的“foodcourt“,淡米爾語的“???????????“,四種文字在雨霧里暈染開來,像幅流動的抽象畫。鄭明遠把今天的發現記在筆記本上,最后寫道:“文字是文化的血脈,當不同的血脈在同片土地上流動,就會孕育出全新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