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被救下的小黃狗，被蘇禾偷偷養在了自家柴房后面一個干燥的角落，用破籮筐和干草做了個簡陋的窩。它成了兩人之間又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林野會省下自己半個窩頭，悄悄帶給它；蘇禾則用清水給它擦洗傷口，輕聲細語地安撫。小狗似乎知道是這兩人救了它，每次見到他們，尾巴搖得像風車，親昵地蹭著他們的褲腿，成了這沉重日子里一抹溫暖的亮色。它被蘇禾喚作“點點”。

然而，“點點”帶來的這點溫暖，在生活的重壓面前，微弱得如同風中之燭。

蘇家的境況，如同秋后的天氣，一日冷過一日。

民辦教師那點本就微薄的補貼，被鄉里拖欠了整整一個季度。蘇長河跑了幾趟鄉里催討，每次都無功而返，回來時臉色一次比一次陰沉，腳步一次比一次沉重。家里的米缸快要見底，常常是稀粥照得見人影。周婉的藥罐子空了又空，那苦澀的藥味淡了許多，隨之而來的是母親壓抑不住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刺耳，聽得蘇禾整顆心都揪成一團。

更讓蘇禾喘不過氣的是那座懸在頭頂的大山——下學期的學雜費、書本費。每次看到父親深夜獨自坐在堂屋那盞昏暗的油燈下，對著空蕩蕩的賬本發呆，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發出沉悶的噠噠聲；或者聽到母親為了省點燈油，早早吹熄了自己屋里的燈，在黑暗中壓抑著咳嗽時，蘇禾的心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疼得無法呼吸。她甚至不敢開口提買一本新練習本的事，因為上一次她需要時，父親沉默了很久，才從那個鎖著的、幾乎空了的抽屜最深處，摸出幾張皺巴巴、帶著汗味的毛票。那沉默和動作里的沉重，壓得蘇禾幾乎抬不起頭。

終于，在一個沉悶得讓人透不過氣的午后。天空灰蒙蒙的，沒有一絲風，空氣粘稠得像凝固的糖漿，醞釀著一場遲來的秋雨，也醞釀著蘇禾人生中第一次徹骨的絕望。

蘇禾放學回家，剛走到自家那扇熟悉的、油漆剝落的院門口，就聽到里面傳來父親壓抑著巨大痛苦和怒火的聲音，以及母親低低的、壓抑不住的啜泣。

“……實在是沒辦法了！婉娘，你的藥不能停啊！家里一粒米都沒了，拿什么下鍋？！”蘇長河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砂紙磨過木頭，充滿了走投無路的焦灼，“禾兒……禾兒這書……就先別念了吧！”

最后那句話，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捅進了蘇禾的心臟！她渾身一僵，手中的課本“啪嗒”一聲掉在腳下的泥地上。

“嗚……長河……不能啊……禾兒那么聰明，她……”母親周婉泣不成聲，斷斷續續地哀求著。

“聰明？聰明有什么用！在這山溝溝里，認得幾個字，會算個賬，夠用了！女娃子，終究是別人家的人！早點……早點尋個靠譜的人家，也好過跟著我們餓死、病死！”蘇長河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嘶吼，隨即又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頹然低了下去，“我……我對不起禾兒……可這日子，實在是過不下去了啊……”

后面的話，蘇禾一個字也聽不清了。她只覺得耳邊“嗡”的一聲巨響，眼前的世界瞬間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和聲音，只剩下父親那句“書就別念了吧”在腦海里瘋狂回蕩、炸裂！輟學？不讀書了？像村里大多數女孩一樣，十五六歲就由父母做主，嫁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漢子，生兒育女，一輩子困在這抬頭只有巴掌大天空的山谷里？那她所有的努力，爹娘曾經的期盼，林野哥在溪邊教她寫下的那些字，那些關于山外世界的模糊夢想……還有什么意義？

巨大的絕望和無助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將她淹沒！她靠著冰冷粗糙的土墻，身體止不住地顫抖，冰冷的淚水毫無知覺地洶涌而出，在布滿灰塵的臉上沖出兩道泥痕。她沒有勇氣推開那扇門，面對父母痛苦的臉。她失魂落魄地轉過身，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漫無目的地朝村外走去。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想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家，逃離那個殘酷得讓她無法呼吸的現實。

雙腳仿佛有自己的意識，帶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等她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竟走到了村后那座熟悉的山坡——就是當初林野許諾要帶她去看更大世界的那個山坡。這里地勢較高，視野開闊，能清晰地看到層層疊疊、仿佛無窮無盡的遠山，以及被群山無情阻隔、永遠也望不到盡頭的地平線。秋風帶著涼意吹過，卷起地上的枯草敗葉。天空陰沉得更厲害了，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山巔，醞釀著一場冰冷的秋雨。

蘇禾再也支撐不住，抱著膝蓋，在坡頂一塊冰冷的石頭上蜷縮下來。她把臉深深埋進臂彎里，壓抑了許久的悲慟如同開閘的洪水，洶涌而出！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壓抑的、破碎的哭聲從喉嚨深處擠出來，混合著嗚咽的風聲，充滿了委屈、不甘、恐懼和對未來徹底崩塌的絕望。

“為什么……為什么是我……”

“我想讀書……我想出去看看……”

“爹……娘……對不起……”

“林野哥……我該怎么辦……”

她的世界，在這一刻，徹底陷入了黑暗冰冷的谷底。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帶著粗重的喘息，停在了她身邊。腳步聲里帶著毫不掩飾的焦急和擔憂。

“蘇禾？”

是林野的聲音！他剛幫人拉完一車柴禾回家，就聽鄰居說看到蘇禾像丟了魂似的往村后山坡走，臉色白得像紙。他心里咯噔一下，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攫住了他，立刻扔下東西，拔腿就追了過來。

蘇禾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向他。夕陽的最后一縷殘光掙扎著穿透厚重的云層，映照著她滿是淚痕和泥污的臉頰，通紅的眼眶里盛滿了破碎的絕望和無助。那份脆弱和痛苦，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林野的心上！

“林野哥……”蘇禾的聲音哽咽得不成調子，帶著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絕望，“我……我可能……不能再上學了……”她斷斷續續地將家里的困境、父親的無奈和那句如同判決的話，全都告訴了林野。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刀子，剜在林野的心頭。

林野靜靜地聽著，身體繃得像一塊石頭。他緊咬著牙關，下頜線繃出冷硬的弧度，垂在身側的拳頭死死攥緊，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帶來鉆心的疼痛也渾然不覺！他看著蘇禾絕望哭泣的樣子，看著她眼中那簇代表知識、代表未來、代表他們共同夢想的光芒正在一點點熄滅、湮滅！再想起自己家中躺在土炕上呻吟的父親、搖搖欲墜的土坯房、那頭寄托著渺茫希望的瘦豬……一股前所未有的、混雜著錐心刺骨的疼惜、對命運不公的憤怒、以及如同火山爆發般的強烈責任感，在他胸腔里瘋狂沖撞、燃燒！

他猛地蹲下身，雙手用力地、近乎粗魯地抓住蘇禾纖細的肩膀，迫使她抬起淚眼朦朧的臉看著自己！他的眼睛因為翻騰的情緒而赤紅一片，像燃燒著兩團熊熊的火焰，目光如炬，穿透淚水，直視著蘇禾絕望的眼底深處！他的聲音不再是平時的低沉，而是帶著一種近乎嘶吼的、斬釘截鐵的、擲地有聲的分量，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全身力氣從靈魂深處迸發出來，重重砸在這片空曠的山坡上：

**“蘇禾！你聽著！”**

**“只要我林野還有一口氣在！”**（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聲音因激動而顫抖）

**“只要我還有手有腳！”**（他攥緊的拳頭，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輕響，青筋暴起）

**“我就一定！一定帶你走出這大山！”**（他指向那層層疊疊、阻隔視線的群山，眼神決絕如刀）

**“一定讓你繼續念書！去縣里，去市里，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去看那個好大好大的世界！”**（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這是我對你的承諾！我林野說話，一口唾沫一個釘！”**（他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發出沉悶的聲響）

**“決不食言！”**

少年的誓言，在空曠寂寥的山坡上炸響，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和穿透群山的力量，蓋過了嗚咽的秋風，也如同驚雷般，狠狠劈開了籠罩在蘇禾心頭的絕望陰霾！那字字句句，帶著滾燙的溫度和磐石般的重量，重重地砸進了她瀕臨枯竭的心湖深處，激起了滔天的巨浪！

蘇禾忘記了哭泣，忘記了寒冷，忘記了絕望。她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少年。他臉上的汗水和塵土混合著，眼神卻亮得如同淬火的星辰，那里面燃燒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可以焚毀一切阻礙的火焰！那份不顧一切的決心和力量，像一道撕裂黑暗的光，瞬間刺透了她冰冷的世界！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混合著巨大的震撼和重新燃起的、微弱的希望，從被林野緊緊抓住的肩膀處，洶涌地傳遍她的四肢百骸！淚水再次洶涌而出，卻不再是絕望的冰冷，而是滾燙的、帶著某種被點燃的滾燙溫度！

林野看著她眼中重新亮起的光芒，那光芒雖然微弱，卻足以驅散死寂的黑暗。他手上的力道微微松了些，但目光依舊灼灼地盯著她，仿佛要將這承諾刻進她的靈魂深處。

冰冷的秋風卷過山坡，吹動兩人的衣衫和發梢。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徹底隱沒在群山之后，天地間一片昏暗。但在蘇禾被淚水模糊的視線里，林野那挺直脊梁、目光如炬的身影，卻仿佛帶著足以照亮整個黑暗世界的光芒！

這個在絕望谷底、在冰冷秋風中許下的承諾，沉重如山，滾燙似火，成為了蘇禾黑暗世界中唯一的光，也成為了林野從此背負一生、再也無法卸下的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