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那如同驚雷般炸響在絕望山坡上的誓言,帶著滾燙的溫度和磐石般的重量,深深地烙進了蘇禾瀕臨枯竭的心田。它像一束強光,瞬間刺穿了籠罩她的絕望陰霾,重新點燃了那簇微弱的希望之火。盡管現實依舊冰冷沉重,但蘇禾感覺自己的脊梁骨似乎被注入了一股無形的力量。她擦干眼淚,眼神里褪去了迷茫,多了一種近乎悲壯的堅定。
她開始更加拼命地學習,珍惜每一個能坐在簡陋學堂里的時刻,仿佛要將所有的知識都刻進骨髓。放學后,她不再只是去溪邊教林野,而是背起比她身形還大的竹簍,鉆進更深的山林,尋找那些能換幾個銅板的草藥、野菌,或者幫村中老人縫補漿洗,換取一點微薄的糧食。她甚至學著辨認哪些野菜無毒可食,悄悄采回家,混在稀粥里。那份沉重的承諾,成了支撐她面對一切困苦的脊梁,讓她小小的身影在崎嶇的山路上顯得格外堅韌。
林野則像是被那誓言點燃了靈魂深處的火焰。家中的重擔依舊如山——父親的腿傷在陰雨天疼得整夜呻吟,那頭寄托著全家希望的豬依舊瘦弱。但他干活的勁頭達到了近乎瘋狂的程度。他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除了家里必須的農活和照顧父親,他還主動去幫任何需要勞力的人家:幫腿腳不便的五保戶挑滿一年的水缸,幫鰥居的老獵戶修補漏雨的屋頂,幫準備秋收的人家提前磨利鐮刀……他不求工錢,只求換回幾個土豆、一把青菜,或者幾尺結實的麻繩。他沉默地、近乎自虐般地積攢著每一分微不足道的力量,只為那個在秋風山坡上許下的、重于生命的承諾——帶蘇禾出去。
他甚至開始偷偷地、具體地規劃未來。他纏著村里唯一去過縣城的木匠李伯,打聽縣城工廠的消息,打聽招工的條件,打聽外面世界的模樣。他學著李伯的樣子,用燒過的木炭在廢木片上比劃著算賬:蘇禾出去讀書要多少學費、生活費?路費要多少?自己出去打工,一天能掙多少?需要不吃不喝干多少年?這個夢想遙遠得如同天邊的星辰,卻因為有了具體的數字和路徑,而顯得不再那么虛無縹緲。每當他累得幾乎要散架時,只要想起蘇禾在學堂里挺直的背影,想起山坡上她含淚卻重新燃起希望的眼神,疲憊的身體里就會重新榨出最后一絲力氣。
日子在兩人心照不宣的努力和那份沉甸甸的期盼中,艱難卻也帶著一絲微弱光亮地向前挪動。夏日的燥熱被一場場秋雨澆熄,山風開始帶上刺骨的涼意。天空常常是灰蒙蒙的,厚重的鉛云低低壓在山巔,仿佛隨時要傾瀉而下。
命運的殘酷,總是在你剛剛抓住一線希望時,給予最徹底、最無情的毀滅。
那是一個異常沉悶的午后,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漿,一絲風也沒有,連山鳥都噤了聲。天空陰沉得如同倒扣的巨大鉛鍋,濃重的烏云翻滾著,低低地壓迫著谷底村,醞釀著一場蓄勢已久的狂暴。山雨欲來風滿樓,而此刻,連風都屏住了呼吸。
林野剛幫村西頭的趙阿婆把院子里晾曬的最后一點苞谷收進倉房,豆大的雨點就毫無征兆地、噼里啪啦地砸落下來!瞬間連成一片密集的、震耳欲聾的雨幕!天地間白茫茫一片,雨水砸在屋頂、地面、樹葉上,發出巨大而恐怖的嘩嘩聲,仿佛天河決堤!
“老天爺!這雨可真邪乎!”趙阿婆驚恐地念叨著,“野娃子,快!快回家去!你家那房子……”
林野的心猛地一沉!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他抓起門邊一個破舊的斗笠胡亂扣在頭上,連謝謝都顧不上說,一頭扎進了傾盆暴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樣抽打在身上,瞬間濕透了單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濘的山路上狂奔,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回家!爹!娘!家里那幾間年久失修的土坯房,那稀疏的茅草屋頂,怎么可能經得起這樣的摧殘?!
快到家門口時,隔著厚重的雨幕,他聽到了!那是娘凄厲得變了調的哭喊,撕心裂肺,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和絕望,穿透震天的雨聲,狠狠刺入他的耳膜:
“大山!大山啊!你快出來!房子要塌了!快出來啊——!!!”
林野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他瘋了一樣沖過最后幾步泥濘!
眼前的景象讓他如遭五雷轟頂,魂飛魄散!
在暴雨瘋狂的沖刷和浸泡下,自家那幾間依著山勢壘起的土坯房,側面緊貼山體的土墻,赫然出現了幾道巨大的、如同猙獰傷口的裂縫!渾濁的泥水像瀑布一樣從裂縫里瘋狂涌入!屋頂的茅草被狂風成片成片地掀飛、卷走,露出下面光禿禿、朽爛不堪的房梁!整個房子在風雨中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搖搖欲墜!
而最讓他肝膽俱裂的是,他爹林大山的身影,正拖著那條傷腿,踉踉蹌蹌、拼了命地從堂屋那扇歪斜的門框里往外沖!顯然,父親是聽到了母親絕望的呼喊,不顧一切地想逃出生天!
“爹——!!!”林野目眥欲裂,發出野獸般的嘶吼,用盡全身力氣撲向父親!
就在他離父親只有幾步之遙的千鈞一發之際!
“轟隆隆——!!!”
一聲沉悶、恐怖、如同大地怒吼般的巨響,徹底壓過了震天的雨聲!
那面早已被雨水泡軟、失去支撐的土墻,如同被抽去了脊梁的巨獸,轟然向內垮塌!緊接著,失去平衡的屋頂,帶著萬鈞之勢,裹挾著斷裂的房梁、沉重的泥土和石塊、傾瀉而下的泥水,如同山崩地裂般,整個兒砸落下來!將堂屋門口那片區域瞬間吞噬!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凝固。
林野眼睜睜地看著父親林大山那奮力向外沖的身影,被瞬間淹沒在傾瀉而下的泥石洪流和斷裂的房梁之下!他甚至能看到父親在最后一剎那,那因劇痛和驚駭而扭曲的臉,以及喉嚨里發出的那聲短促到幾乎聽不見的、絕望的悶哼!
“不——!!!”林野發出撕心裂肺、不似人聲的悲鳴!他像一頭徹底瘋狂的困獸,不顧一切地撲向那片還在不斷滾落泥石的、冒著渾濁水汽的廢墟!“爹!爹!你應我一聲!爹!你在哪兒啊爹!”他嘶啞地哭喊著,徒勞地用雙手去扒拉那些沉重冰冷、混雜著尖銳木刺的泥塊和石塊!指甲瞬間翻裂,鮮血混合著泥漿流淌下來,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只有心臟被活生生撕裂的劇痛和無邊的恐懼!
“大山!我的大山啊!”王秀蘭癱倒在冰冷的泥水里,捶打著地面,哭嚎聲凄厲絕望,如同杜鵑啼血。
鄰居們聽到這不同尋常的巨響和哭嚎,頂著瓢潑大雨沖了過來。看到眼前的慘狀,無不駭然失色!幾個壯勞力立刻沖上前,七手八腳地開始清理廢墟,搬開沉重的房梁和石塊。雨水無情地沖刷著,泥水橫流,現場一片狼藉。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而煎熬。當眾人終于合力移開一根粗大沉重的房梁時,林大山的身影露了出來。
他半個身子被埋在冰冷的泥土、碎石和斷裂的木頭下,臉上毫無血色,雙眼緊閉,額角被硬物砸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鮮血混合著泥水汩汩涌出,染紅了身下的一切。那條本就受傷的腿,以一個極其詭異的角度扭曲著,顯然在倒塌時再次遭到了毀滅性的重創。他靜靜地躺在那里,一動不動,如同風雨中一截斷裂的枯木。
“爹!”林野撲過去,顫抖得如同風中落葉的手,帶著最后一絲渺茫的希冀,伸向父親的口鼻。
一片死寂。
冰冷。
沒有一絲溫熱的氣息拂過指尖。
林野的手僵在半空,整個世界在他眼前徹底崩塌、粉碎!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臟被徹底碾碎的聲音和無窮無盡的、冰冷的黑暗,將他徹底吞噬!他張著嘴,喉嚨里卻發不出一絲聲音,只有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像一片在狂風暴雨中零落飄搖、即將被徹底撕碎的落葉。
“大山……大山他……”王秀蘭撲過來,看到丈夫毫無生氣的樣子,眼前一黑,一口氣沒上來,直接暈厥過去,重重倒在冰冷的泥水里。
“快!抬人!還有氣兒沒?!”
“秀蘭嫂子!快掐人中!”
鄰居們焦急地呼喊著,手忙腳亂地將林大山從泥石中小心抬出,又有人去救王秀蘭。
林野像一尊被徹底抽走了靈魂的泥塑木偶,呆呆地跪在冰冷的廢墟和瓢潑大雨中。他沾滿泥漿、鮮血和木屑的雙手,無力地垂在身側。他望著被抬走的父親那慘白冰冷的臉,望著昏迷在泥水中的母親,望著那曾經勉強能遮風避雨、此刻卻只剩下一片斷壁殘垣、如同巨大墳冢般的“家”……
一切都完了。
那個在烈日下揮汗如雨、沉默如山般支撐著這個家的父親,沒了。
那個雖然貧寒卻至少能讓他和蘇禾在溪畔分享一顆糖、在學堂后墻下偷學幾個字的家,毀了。
他像螞蟻搬家一樣拼命積攢、為那個沉重承諾所做的一切努力,在這毀天滅地的天災(更是人禍——房屋的極度破敗)面前,瞬間化為齏粉,被雨水沖得無影無蹤。
他拿什么去兌現帶蘇禾出去的承諾?他連自己的家,連爹娘的命都快要保不住了!
巨大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滔天洪水,滅頂而來!林野只覺得眼前一黑,喉頭猛地一甜,“哇”地一聲,一大口鮮血混合著雨水噴涌而出!那殷紅的顏色在渾濁的泥水中迅速暈開,刺目驚心!緊接著,他身體晃了晃,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重重地向前栽倒在冰冷的廢墟泥濘之中,失去了所有知覺。
冰冷的雨水無情地沖刷著他年輕卻已背負了太多苦難的身體,沖刷著這片象征著徹底毀滅的廢墟。那場遲來的秋日暴雨,不僅摧毀了林野的家,更將他剛剛燃起的、關于未來和承諾的所有希望,徹底澆滅、碾碎,將他打入了冰冷黑暗、深不見底的絕望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