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底村的冬日,陽光難得地穿透云層,帶來一絲虛假的暖意。蘇禾正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就著難得的日光,仔細地清洗著剛從山里采回的幾株品相不錯的草藥。冰冷的井水凍得她手指通紅,但她毫不在意,心中盤算著趕集日能換回多少錢,夠不夠買下個月寄作業的郵票和一本新的練習本。
“蘇禾!蘇禾!”郵遞員熟悉的聲音再次在院門口響起,帶著一絲不同尋常的興奮,“有你的匯款單!省城來的!”
匯款單?省城?
蘇禾的心猛地一跳!她幾乎是跳了起來,手上的草藥掉進盆里也顧不上了,幾步沖到門口。郵遞員遞給她一張小小的、綠色的匯款單。
收款人:蘇禾
匯款人:林野
匯款地址:省城XX區XX路(一個非常模糊的地址,像是工地或臨時住所)
匯款金額:叁佰元整
簡短附言:給蘇禾買書。林野。
三百塊!
蘇禾拿著那張輕飄飄的匯款單,手卻抖得幾乎拿不住!巨大的震驚和難以置信瞬間淹沒了她!林野哥!是林野哥寄來的錢!三百塊!這在谷底村,是一筆巨款!足夠她家小半年的開銷!更關鍵的是,附言里寫著“給蘇禾買書”!他記得!他還記得她需要書!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狂喜、酸楚和深深擔憂的復雜情緒瞬間沖垮了她的心防!淚水毫無征兆地洶涌而出,模糊了視線。她緊緊攥著那張匯款單,仿佛攥著失而復得的珍寶。
“林野哥……林野哥他寄錢回來了……”蘇禾的聲音帶著哭腔,激動地對著聞聲出來的父親蘇長河喊道。
蘇長河也愣住了,接過匯款單仔細看了看,臉上也露出震驚和一絲寬慰:“三百塊……這孩子……在省城……怕是吃了不少苦啊……”他隨即又皺起眉頭,“這地址……這么模糊?他到底在做什么工?怎么能掙這么多錢?”
父親的疑問像一盆冷水,瞬間澆熄了蘇禾心頭的狂喜。是啊,三百塊!林野哥才出去多久?他在工地做最苦最累的活,還被層層盤剝,怎么可能一下子寄回這么多錢?聯想到之前聽到的關于林野在工地受傷的模糊傳言(村里總有在外打工的人零星帶回消息),再看著這模糊不清的地址……一個可怕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他是不是走了歪路?是不是像村里人私下議論的那樣,去做了什么見不得光的事?
巨大的擔憂瞬間取代了喜悅。這三百塊錢,不再是溫暖的饋贈,而是變成了一個燙手的山芋,一個可能浸染著血淚和罪惡的負擔!
“爹……這錢……”蘇禾的聲音帶著恐懼。
蘇長河沉默了片刻,將匯款單遞還給女兒,眼神復雜:“禾兒,這錢……是他指名給你的,讓你買書。你……收著吧。但是……”他頓了頓,語氣沉重,“給他寫封信。問問他……問問他現在到底在做什么?過得好不好?胳膊……胳膊怎么樣了?讓他……千萬要保重自己,走正路!咱們家再難,也不能要那昧良心的錢!”
蘇禾用力點頭,淚水再次滑落。她回到屋里,小心翼翼地收好那張沉甸甸的匯款單。她沒有立刻去郵局取錢,而是拿出了信紙和筆。她要給林野哥寫信!必須寫!
她坐在油燈下(白天光線暗了),鋪開信紙。筆尖懸在紙上,卻久久無法落下。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有收到錢的震驚和擔憂,有對他傷勢的牽掛,有對他處境的恐懼,有對他是否走錯路的質問,更有深埋心底、從未說出口的思念和依賴……無數種情緒交織碰撞,讓她心亂如麻。
最終,她落筆,卻寫得異常艱難和克制:
“林野哥:來信收到。匯款單也收到了,三百元整。太多了,家里用不著這么多。爹娘讓我謝謝你。你的胳膊怎么樣了?傷好了嗎?在省城做什么工?累不累?住得還好嗎?一定要保重身體,注意安全。我和爹娘都很好,勿念。娘的病好多了。我在家……還在看書。盼復。蘇禾。”
她反復看了幾遍,刪掉了那句“走正路”,覺得太過直白和傷人;也刪掉了那句“我很想你”,覺得太過羞怯和不合適。最后只留下了最平實的問候和報平安。她將信紙仔細折好,裝進信封,鄭重地寫下那個模糊的地址:“省城XX區XX路林野(收)”。
第二天,她走了十幾里山路去鄉里郵局,寄出了這封承載著無數復雜心緒的信,也取回了那三百塊錢。厚厚一疊鈔票握在手里,卻沒有絲毫喜悅,只覺得無比沉重。她只取了一小部分,買了必需的郵票、練習本和一支新鋼筆,又咬牙給母親買了一小瓶止咳糖漿。剩下的錢,她仔細包好,藏在了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這筆錢,她不敢輕易動用,仿佛那是一顆定時炸彈,隨時可能引爆她最深的恐懼。
信寄出去了,如同石沉大海。日子一天天過去,谷底村的冬雪落了一場又一場。蘇禾每天都會下意識地看向院門,期待那熟悉的綠色自行車出現。她無數次在心里想象著林野回信的樣子:他會寫些什么?會解釋錢的來歷嗎?會告訴她他的傷好了嗎?會提到那個承諾嗎?
然而,什么都沒有。只有無盡的等待和越來越深的擔憂。那封寄往模糊地址的信,如同投入茫茫大海的石子,沒有激起一絲漣漪。鴻雁折翼,音訊難通。三百塊錢帶來的短暫震動,很快被更深的隔閡和猜疑所取代。蘇禾在守望中,體會著前所未有的煎熬。她守著知識的微光,卻看不清遠方那個最重要的人,正走在怎樣一條黑暗而危險的歧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