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苦肉計”藏暖分憂,且體鄰里相恤中隱己難濟人困的處世厚情
小區門口的修鞋攤,張師傅又咳了。
楊永革去取修好的皮鞋,見張師傅正用袖子擦嘴角,手背沾著點暗紅的痰跡。秋風卷著落葉掃過攤前,他縮著脖子往手心里哈氣,那臺老舊的補鞋機“咔嗒咔嗒”響,像位喘著粗氣的老人。鞋攤的木架上擺著雙沒修好的棉鞋,鞋底裂了道大口子,張師傅用錐子往里扎,手抖得厲害,錐尖幾次滑到手上,留下個紅印子。
“張師傅,歇會兒吧。”楊永革把剛買的熱豆漿遞過去,“這天兒涼,喝口熱的。”
張師傅接過去,雙手捧著杯子暖了暖,喉結動了動才說:“歇不得啊,這鞋得趕在天黑前給人修好,人家明天要穿。”他咳了兩聲,胸口起伏得厲害,“兒子打電話來,說彩禮還差兩萬,我多修雙鞋,就離他成家近一步。”
楊永革望著他鬢角的白霜,心里發堵。《三十六計》“苦肉計”那頁夾著片苦瓜葉,是夏天從共享菜園摘的,葉脈上還留著點枯黃的漬。書頁上“人不自害,受害必真;假真真假,間以得行。童蒙之吉,順以巽也”被他用棕筆描得發暗,旁邊畫了雙補好的鞋,鞋底下寫著行小字:“苦肉不是自找罪受,是把難藏起來,讓別人過得去;計不是算計,是把暖裹起來,讓對方接得住。看著人家難,自己受點累不算啥——就像寒冬里烤火,你往旁邊挪挪,就能給別人多留點暖。”
李大媽拎著菜籃經過,見張師傅咳得直不起腰,停下腳步:“我說老張,你都咳了半個月了,咋不去醫院看看?前兒我家老頭子也是這癥狀,醫生說是肺炎,輸了三天液就好了。”
張師傅擺擺手:“老毛病了,抗抗就過去。去醫院那錢,夠我修五十雙鞋了。”他拿起楊永革的皮鞋,用布擦了又擦,“你看這鞋油,我給你多打了兩層,保準亮。”
王大爺扛著鋤頭從地里回來,路過鞋攤時踢了踢攤邊的石頭:“前天讓你修的鋤頭柄,咋還沒弄好?”張師傅趕緊說:“這就弄,這就弄。”王大爺卻從兜里掏出個布包,塞給他:“我家老婆子熬的梨湯,治咳嗽的,你趁熱喝。”說完轉身就走,沒給張師傅推辭的機會。
張大爺捏著布包,熱乎氣從布縫里鉆出來,燙得他眼眶發酸。
陳教授抱著書經過,見張師傅的修鞋機旁堆著好幾雙鞋,蹲下來翻了翻:“張師傅,我這雙皮鞋的后跟磨偏了,能修不?”張師傅剛要接,陳教授又說,“對了,我同事還有幾雙鞋要修,我明天一起拿過來,你慢慢修,不急。”
楊永革看著陳教授給的修鞋錢比平時多了兩塊,心里明白了——他是想多給點,又怕張師傅不肯收。
夜里起風,楊永革被窗臺上的響動驚醒,拉開窗簾一看,張師傅還在鞋攤前忙活,馬燈的光在風里晃,把他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他想起張師傅說過,兒子在工地搬磚,腳總磨破,他想多修點鞋,給兒子買雙好點的勞保鞋。
“這‘苦肉計’,哪是書上說的‘自殘取信’?”楊永革摸著那片苦瓜葉,突然懂了,“是看著別人的苦,自己忍不住把難往身上攬;是知道對方要強,就把幫襯藏在‘麻煩’里。張師傅不肯接受施舍,咱就多找點‘麻煩’給他,讓他掙得踏實,咱幫得安心。”
第二天一早,楊永革拎著三雙舊鞋去找張師傅:“張師傅,這幾雙鞋麻煩您修修,我爸穿慣了這雙布鞋,鞋底磨平了想換個底;我兒子這雙運動鞋開膠了,他說扔了可惜;還有這雙棉鞋,去年凍腳,您給加層毛墊。”他故意把鞋往攤前一放,“您可得好好修,我著急穿。”
張師傅見鞋多,眼睛亮了:“放心,保準修得跟新的一樣!”他拿起布鞋量尺寸,手也不抖了,咳嗽都輕了些。
楊永革回了趟家,把這事跟李大媽、王大爺說了說。李大媽一拍大腿:“我家老頭子有雙棉鞋,鞋面還好著呢,就是鞋底硬,我這就去拿來!”王大爺說:“我那輛老自行車的腳踏板松了,讓老張修修,順便給車胎打打氣。”
沒過多久,張師傅的鞋攤前就堆起了小堆鞋,有換底的,有補膠的,有縫鞋帶的。三樓的趙嬸拿來雙高跟鞋,說“鞋跟掉了,女兒明天要參加面試”;劉姐抱來雙童鞋,說“孩子長得快,鞋還新著呢,加塊鞋墊還能穿半年”。
張師傅忙得團團轉,卻笑得合不攏嘴,邊修邊說:“你們放心,我這手藝,保準讓你們滿意!”咳得厲害了,就喝口王大爺給的梨湯,又接著干。
陳教授更絕,他打印了張“便民修鞋點”的牌子,插在鞋攤旁,還在業主群里發了條消息:“張師傅修鞋手藝好,價格公道,有需要的鄰居可以去看看,順便照顧下生意。”下面還附了張張師傅認真修鞋的照片。
中午的時候,楊永革去給張師傅送包子,見他正給雙勞保鞋加鋼板,鞋里還墊了層厚厚的毛氈。“這是給我兒子修的。”張師傅笑著說,“加了鋼板,搬磚時腳不疼;墊了毛氈,冬天不凍腳。”
“您對兒子可真好。”楊永革幫他遞過錐子。
“當爹的,不就盼著孩子過得比自己強嘛。”張師傅嘆口氣,“就是沒本事,讓他跟著我受窮。”
“您這雙手,修好了多少人的鞋,走穩了多少人的路,這就是本事。”楊永革指著攤前的鞋,“您看,這么多人信得過您,這比啥都強。”
張師傅沒說話,眼里卻泛起了光。
修鞋攤的生意好了,張師傅卻更累了,有時晚上十點還沒收攤。楊永革怕他熬不住,每天晚上去“催”他:“張師傅,我這雙鞋不急,您明天再修,早點回家休息。”說著就幫他收拾工具,把沒修完的鞋收進箱子里。
有天晚上,楊永革去時,見張師傅趴在鞋攤前睡著了,手里還攥著錐子。他悄悄把自己的棉大衣披在張師傅身上,剛要走,聽見張師傅嘟囔:“兒子,爹給你攢夠錢了……”
楊永革鼻子一酸,蹲在旁邊守了會兒,見他凍得縮了縮脖子,趕緊去旁邊的小賣部買了個熱水袋,灌了熱水放在他懷里。
第二天張師傅醒了,見身上的大衣和懷里的熱水袋,眼圈紅了。楊永革來取鞋時,他非要少收兩塊錢:“你對我太好了,我沒啥能報答的……”
“您把鞋修好,就是最好的報答。”楊永革把錢塞給他,“對了,我單位同事說,他們廠里的勞保鞋都需要修,我把您推薦過去了,以后您這攤前,怕是要排隊了。”
張師傅的手哆嗦著,半天說不出話,最后憋出句:“我……我一定好好修。”
沒過多久,張師傅的兒子帶著對象回來了,倆人拎著水果來謝街坊。女孩握著李大媽的手說:“叔嬸們照顧我爸,比我們做兒女的還上心,這恩情我們記一輩子。”張師傅的兒子紅著眼說:“我爸說,要不是大家幫襯,他真撐不過去。”
那天,張師傅的鞋攤前擺了張桌子,大家湊在一起吃喜糖,張師傅給每個人都修了鞋,不收錢,說“沾沾喜氣”。他修鞋時手不抖了,咳嗽也輕了,補鞋機“咔嗒咔嗒”響,像在唱小曲。
楊永革看著張師傅臉上的笑,突然懂了“苦肉計”的真意——所謂“苦肉”,不是真要自己受苦,是愿意為別人的難處多扛點;所謂“計”,不是算計,是把幫襯藏在“麻煩”里,讓對方有尊嚴地接受。就像張師傅的修鞋攤,大家找他修鞋,不是真的缺雙鞋穿,是想讓他知道,他的手藝有人需要,他的難處有人惦記。
李大媽給張師傅的兒媳包了雙鞋墊,說“墊著暖和,日子也能走得穩”;王大爺教張師傅的兒子怎么給鞋攤搭棚子,說“冬天擋風,夏天遮雨”;陳教授幫張師傅申請了“便民服務點”的補貼,說“這是政策允許的,拿著踏實”。
張師傅的兒子沒回工地,留在城里找了份活,每天下班就來鞋攤幫父親干活。父子倆一個釘鞋跟,一個縫鞋面,馬燈的光映著倆人頭挨頭的影子,暖得很。
楊永革翻到“連環計”那頁,夾著根線軸,是張師傅修鞋用剩下的。他想起小區的老年活動室漏雨,墻皮掉了一大塊,桌椅也缺了腿,大家想修,卻不知道從哪兒下手。心里琢磨著:這“連環計”,不是一計套一計地算計,是一步跟著一步地辦實事——先找人修屋頂,再請人刷墻,最后湊錢買新桌椅,一步一步來,把零散的力氣聚起來,再難的事也能辦成。就像串珠子,一顆一顆串起來,才能成串;一步一步做下去,才能成事。
晚風卷著落葉掠過鞋攤,張師傅的兒子正給父親捶背,張師傅笑著說“輕點,別把我這老骨頭捶散了”。補鞋機的“咔嗒”聲混著笑聲,在夜色里蕩開,像首溫暖的歌。
楊永革知道,日子總有難處,就像鞋總會磨破,但只要有人愿意幫著補補,有人愿意多走幾步路來照顧生意,再深的苦,也能慢慢熬成甜;再難的坎,也能一步步邁過去。
就像那片苦瓜葉,看著苦,泡在水里卻能敗火;就像張師傅的修鞋攤,看著累,卻能修出踏實日子,縫出暖心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