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風為驛”孤車向漠,且隨遠行者赴一場與天地的約定
驚蟄的雷聲響過第三遍,老周的越野車終于駛出了廣東地界。車是二手的,墨綠色,車身上還留著前任車主貼的旅行貼紙——云南的山,青海的湖,像給這輛車提前印好了“遠方”的郵戳。
后備箱里,防潮箱占了大半空間,一百二十七部手稿躺在里面,被紅布包得嚴嚴實實。副駕的座位上,擺著那盆蒲公英,嫩芽已經抽出細莖,在顛簸的車里搖搖晃晃,像個攥著方向盤的小騎士。
“瞧見沒?不用等彩票,咱照樣能出發。”老周拍了拍方向盤,車喇叭“嘀”地響了一聲,驚飛了路邊的麻雀。他沒走高速,專挑國道走,就像年輕時跑銷售那樣,車窗開著縫,風灌進來,帶著油菜花的香。
(一)
車過湖南時,老周在服務區遇到個搭車的年輕人。
小伙子背著個破吉他,說要去XJ找朋友,錢包被偷了,餓得直打晃。老周從后備箱翻出包餅干,遞給他:“上車吧,能送你到甘肅。”小伙子啃著餅干,突然指著副駕的蒲公英笑:“大爺,您還帶盆花?”
“不是花,是念想。”老周指了指防潮箱,“這里面裝著一百多個故事,它是來當見證的。”小伙子眼睛亮了,說自己也寫歌,寫的都是路上的事。兩人就著國道邊的落日,一個講小說里的銷售,一個唱吉他里的漂泊,風把歌聲吹得老遠,像給路兩旁的油菜花撒了把糖。
夜里在車里過夜,老周把后座放平,和小伙子擠著睡。小伙子問:“大爺,您真要開到沙漠里去?”老周望著車頂的星空,聲音里帶著沙粒似的粗糲:“人總得選個地方扎根,我選沙子,踏實。”
這話被他記在新的稿紙上——用的是服務區撿的廢紙背面,字里行間都沾著夜風的涼。
(二)
進入甘肅地界,戈壁灘的風越來越硬。
老周的車在一個小鎮拋錨了,修車間隙,他坐在路邊的胡楊樹下曬太陽,翻看小伙子留下的歌詞本。有一句寫:“風是沒根的船,沙是不沉的岸。”他突然覺得,這話比自己小說里的句子都帶勁,就抄在自己的手稿里,署上了小伙子的名字。
修車鋪的師傅是個回族老漢,聽他說要去塔克拉瑪干,皺著眉搖頭:“那地方,夏天能把鐵烤化。”老周遞給他支煙:“我年輕時在戈壁灘餓過三天,命大,閻王爺不收。”老漢笑了,多給車加了桶機油:“路上慢點,遇到蒙古包就進去喝碗奶茶,比礦泉水頂用。”
離開小鎮時,老漢往他車里塞了袋馕,硬得能砸核桃。老周咬了一口,麥香混著胡楊的氣息,突然想起廣東出租屋的晨光——原來日子的味道,換個地方照樣濃。他把馕掰了塊喂蒲公英,嫩芽抖了抖,像在說“好吃”。
(三)
鎖妖樓的方向,小暖收到了老周寄來的明信片。
上面印著戈壁灘的落日,紅得像團火。背面只有一句話:“沙子比我想象的暖,故事比我寫的長。”小暖把明信片貼在“少年記事欄”里,旁邊畫了輛越野車,車頂上飄著蒲公英的種子,一直飄到畫外的云彩里。
楊守暖看著明信片,突然想起老周總說的“干尸”。或許那不是執念,是想給這人間留點念想——就像鎖妖樓里的青苔,花妖散的靈,都是想在天地間,多待一會兒,多看一眼。
李大媽蒸了新饅頭,特意留了個最大的,說要等老周回來吃。王大爺在菜園里種了排向日葵,說“等他從沙漠回來,正好能看花海”。他們都知道老周的打算,卻沒人說破,就像守護一個心照不宣的約定——有些路,總得有人去走;有些念想,總得有人去圓。
(四)
車過塔里木河時,蒲公英開花了。
淡紫色的小花,在戈壁的風里顫巍巍地開著,像給硬邦邦的車艙鑲了塊軟玉。老周停下車,把花盆放在河邊的石頭上,讓它對著河水照鏡子。河水嘩啦啦地流,像在念他沒寫完的故事。
他從防潮箱里翻出最新的手稿,主角正站在沙漠邊緣,手里攥著半張彩票,背面寫著“終點不是句號,是另一段的逗號”。風把紙頁吹得嘩嘩響,有幾張散落在沙地上,他沒去撿——就當是提前給沙漠留個信,說“我來了”。
夜里躺在車里,聽著戈壁的風打在車窗上,像誰在外面敲門。老周摸出手機,給楊守暖打了個電話,信號時斷時續:“小楊,我看見銀河了……比廣東的星星密多了……”
楊守暖在那頭聽著風聲,突然說:“周叔,您的故事,早就在天上了。”老周笑了,笑聲混著風的嗚咽,像句沒說完的再見。
(五)
進入塔克拉瑪干邊緣的那天,天氣晴得發脆。
老周把車停在一處沙丘下,沙丘像條金色的龍,蜷在天地之間。他搬出防潮箱,把一百二十七部手稿攤在沙地上,讓太陽把紙頁曬得滾燙。蒲公英被他種在沙丘頂,紫色的花對著太陽,像個小小的風向標。
他坐在沙地上,給自己卷了支煙,煙圈在風里散得飛快。想起年輕時跑銷售簽下的第一單,想起廣東出租屋的月光,想起修車鋪老漢的馕,想起小伙子的吉他聲……原來這一路,早就攢夠了比彩票更金貴的東西。
太陽西斜時,他把車開到沙丘背風處,淋上從鎮上買的汽油。火苗竄起來的瞬間,他往沙堆里躺下去,沙子被曬了一天,暖得像床厚棉被。他看著車殼在火里蜷成一團,像只睡著的獸,手稿的灰燼被風卷著,混著蒲公英的種子往天上飛。
“這樣挺好……”他最后望了眼銀河的方向,沙子慢慢蓋住他的臉,像給故事蓋了個印章。
很多年后,有支科考隊在沙漠里發現了一具干尸,旁邊躺著輛燒得只剩骨架的越野車。骨架里,有株干枯的蒲公英,種子還牢牢粘在絨毛上。隊員們在沙里撿到幾張沒燒盡的紙,上面的字跡已經模糊,只認出一句:
“靈魂是風做的,到了天上,照樣能寫故事。”
而廣東的小區里,小暖已經長成了少年,他在“塵緣簿”的新頁上寫:“周爺爺的故事,變成了星星,在沙漠的天上眨眼睛。”旁邊畫著顆亮閃閃的星,星下面,有輛小小的車,正往銀河里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