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飽喝足的小爺倆，拎著孫玉蘭裝好的飯盒出發了。

安建國把女兒放下，走到門口停著的一輛嶄新的“幸福125”摩托車旁，紅色的車身在陽光下亮得晃眼。

安建國沒急著發動，而是從車座下的儲物箱里摸索出一根……麻繩，很結實的那種，有點粗糙。

“來，寧寧，過來。”他蹲下身，朝女兒招招手。

安家寧邁著小短腿跑過去，好奇地看著那根繩子。安建國熟練地將繩子繞過女兒小小的身體，在她胸前交叉，再繞到自己結實的腰上，打了個牢牢的、卻又不會勒疼她的結。

“抱緊爸爸脖子，咱去姥姥家，讓姥姥也嘗嘗咱家的餃子！”安建國叮囑著，把女兒抱起來，讓她面朝前坐在自己大腿上。安家寧立刻像只小樹袋熊，手腳并用地緊緊抱住爸爸。

安建國長腿一跨，穩穩坐上摩托車。“轟——”的一聲，發動機低沉地轟鳴起來。安家寧小小的身體隨著震動也跟著輕輕一顫，隨即是興奮。爸爸溫暖寬厚的胸膛是她的靠背，那根粗糙的麻繩把她牢牢地固定在爸爸背上，像一道最堅固的壁壘。

摩托車駛出院子，清晨帶著青草和泥土味道的風立刻撲面而來，吹亂了安家寧額前細軟的絨毛。道路兩旁是綠油油的莊稼地，遠處是星橋鎮輪廓模糊的房屋。風呼呼地從耳邊掠過，吹得人睜不開眼，但安家寧一點也不怕。她的小臉貼在爸爸硬邦邦的后背上，能清晰地感受到爸爸的心跳，咚咚咚，沉穩有力。還有他身上那股暖烘烘的、混合著肥皂、機油和陽光的味道，把她整個人都包裹在里面，安全極了。

“怕不怕？”安建國迎著風大聲問。

“不怕！”安家寧也扯著小奶音喊回去，聲音被風吹得有點散，“爸，再快點！”

安建國哈哈一笑，稍稍加了點油門。車輪碾過村道的小石子，車身輕微顛簸，安家寧隨著爸爸的身體一起搖晃，咯咯的笑聲灑了一路。

姥姥捧著飯盒時臉上綻開的菊花紋笑容，和嘴里不停念叨的“香，真香，建國有心了”，讓安建國心頭暖融融的。寧寧趴在他背上，小腦袋一點一點，被風吹得有些迷糊。

車剛在家門口停穩，解開繩子把寧寧抱下來，就看到大女兒安家麗拖著腳步回來了。十歲的女孩，穿著洗得發白的藍白校服，書包帶子松松垮垮地掛在肩上，腦袋耷拉著，像棵被霜打蔫的小白菜。往日那股子機靈勁兒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人籠罩在一層低氣壓里。

“爸，媽。”安家麗的聲音悶悶的，像從地底下鉆出來。

孫玉蘭系著圍裙從廚房出來，一眼就瞧出女兒不對勁：“家麗，咋了？蔫頭耷腦的？”

安家麗沒吭聲，手指無意識地絞著書包帶子，眼神躲閃。安建國把摩托車支好，高大的身影走過來，習慣性地想揉揉大女兒的頭，手伸到一半卻停住了。他蹲下身，視線盡量與女兒齊平，聲音放得溫和：“麗麗，跟爸說說，是不是在學校受委屈了？”

安家麗像是被這溫和的語氣戳中了什么，眼圈倏地紅了。她咬著下唇，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才慢吞吞地從書包最里層掏出一個折得皺巴巴的紙卷，低著頭，顫抖著手遞到安建國面前。

安建國接過，展開。一張期中考試成績單。鮮紅的數字像烙鐵一樣燙進他的眼睛：數學68，語文72，英語更是刺目的不及格！

安建國臉上的溫和瞬間凍結，胖胖的圓臉沉了下來，眉頭擰成一個死結。他盯著那幾行數字，又抬眼看看眼前低著頭、腳尖在地上不安畫圈的大女兒，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空氣仿佛凝固了，連旁邊懵懂的安家寧都感覺到了那沉重的壓力，小手悄悄攥緊了媽媽的衣角。

孫玉蘭也看到了成績單，擔憂地蹙起眉，輕輕嘆了口氣，把寧寧往懷里摟了摟。

幾秒鐘的沉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安建國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像悶雷滾過，帶著山雨欲來的沉重：“安家麗，你在學校，心思放在念書上了嗎？”

安家麗猛地抬起頭，淚珠終于滾落，混合著委屈和一股莫名的叛逆：“我聽了！可…可那些題太難了！我聽不懂！”她聲音拔高，帶著哭腔和破罐破摔的意味，“念書有啥用！你看村東頭小花，小學畢業就去縣里幫工了，一個月能掙好幾百呢！比我爸……”

“住口！”安建國猛地一聲斷喝，如同驚雷炸響！

安家麗嚇得渾身劇震，后半截話硬生生卡在喉嚨里，只剩下壓抑不住的抽泣。

安建國“霍”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漸濃的暮色里投下巨大的陰影，將抽泣的女兒完全籠罩。他攥著那張薄薄的成績單，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咯咯”聲，紙片在他掌心皺成一團。他看著安家麗，眼神里有濃得化不開的失望，有深切的痛心，但更多的是一種近乎悲憤的執拗。

“安家麗！你給我豎起耳朵聽清楚！”他的聲音斬釘截鐵，每個字都像淬了火的釘子，狠狠釘在地上，“我安建國！爹媽死得早，吃百家飯長大！在建筑隊，扛水泥、搬磚頭，累得吐血才擠出點工夫，跟個老會計屁股后面，像條狗一樣求著人家，才識得那么幾個字！你媽！你姥姥拉扯她不容易，也就念了個小學！我們這輩子，吃了多少睜眼瞎的虧？被人算計，簽合同按手印都不知道上面寫的啥！被人指著鼻子罵沒文化！我們拼了命，豁出命去干，圖啥？！”

他猛地回身，手臂用力一揮，指向身后燈火通明、機器聲隆隆作響的廠房！那轟鳴聲此刻仿佛成了他話語最有力的注腳。

“就圖你們姐倆！圖你們不用再走我們淌血淌汗的老路！圖你們能坐在亮堂堂的教室里，把書念出來！念書有啥用？念書讓你長腦子！讓你明辨是非！讓你將來能挺直腰桿做人！讓你有機會去選你想走的路，而不是像小花那樣，沒得選，只能賣力氣！你有爸有媽，有這廠子供你吃穿上學，你跟我說念書沒用？！”

他胸膛劇烈起伏，喘著粗氣，看著女兒哭得紅腫的眼睛和滿臉的淚痕，語氣稍稍緩了緩，卻更加語重心長，字字千鈞：“這書，就是你安家麗安身立命的根本！爸就是砸鍋賣鐵，拆了這廠房賣機器，也得供你把書念出來！聽見沒有？！這書，你必須給我好好念！”

安家麗被父親從未有過的震怒和那番沉甸甸、浸透了血淚的話徹底震懵了。恐懼、委屈、還有一絲模糊的、被巨大力量沖擊的震動在她眼中交織。她忘記了哭泣，只是呆呆地望著父親，像第一次真正認識他。

安建國把那張被他攥得不成樣子的成績單，重重拍在安家麗手里，語氣不容置疑：“從明天起，放學回家，頭一件事，做功課！不懂的，問你媽，問我！再考這分數……”他沒說下去，但那沉得能滴水的臉色，比任何懲罰都更具威懾力。

他不再看女兒，轉身大步走向停在院子角落的摩托車，背影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他抄起抹布和扳手，對著那輛擦得锃亮的“幸福125”，開始用力地、近乎發泄地擦拭著油箱，金屬工具碰撞發出刺耳的叮當聲。

孫玉蘭趕緊上前，把呆若木雞的安家麗摟進懷里，輕撫著她的背，聲音溫柔似水：“麗麗，別怕，別跟你爸硬頂。他…他是真怕啊。怕你將來像他和我一樣，吃了沒文化的虧，被人瞧不起，活得憋屈。”她拿起安家麗手中皺巴巴的成績單和書本，撫平卷起的書角，“不會的，咱慢慢學。媽認的字不多，但能陪你認。你爸他……”她朝窗外那個沉默倔強的背影努努嘴，“他就是頭犟牛，氣頭上說話像打雷，可心是滾燙的。你看，他擦車擦得多狠，那油箱都快讓他擦掉漆了。”

安家麗順著母親的目光望去。昏黃的院燈下，父親寬厚的背脊對著這邊，肩膀隨著擦拭的動作用力地起伏著，那背影在秋夜的涼意里，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孤單和一種近乎笨拙的、沉重的愛意。

心里的委屈和叛逆，在媽媽溫柔的低語和窗外那個沉默卻充滿力量的身影前，像冰雪一樣悄然消融。她吸了吸鼻子，悶悶地“嗯”了一聲。

孫玉蘭拍拍她的肩：“快寫功課吧，媽去給你弄點吃的。”

孫玉蘭剛離開，院門“吱呀”一聲被拉開，又“砰”地關上。沉重的腳步聲遠去了。

安家麗心里一空，坐到書桌前，看著攤開的課本和那張刺眼的成績單，五味雜陳。她拿出文具盒，動作有些僵硬。

沒過多久，院門又響了。腳步聲很快來到小房間門口。安建國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臉上余怒未消的線條依舊硬朗，但眼神深處的那股駭人的風暴似乎平息了些。他沒看安家麗，只是把一個散發著濃郁鹵香的油紙包往書桌上一放，硬邦邦地甩下一句：“巷口王婆新鹵的，豬耳朵。念書費腦子，趁熱吃。”

說完，像怕沾染什么似的，轉身就走。

安家麗愣住了，看著桌上那個油汪汪、浸透醬色的紙包。誘人的鹵香霸道地鉆入鼻孔，瞬間蓋過了煤油燈的味道。她小心翼翼地打開，紅亮油潤的豬耳朵片整齊地碼放著，還冒著絲絲熱氣。

一股暖流，混著那濃烈的鹵香，猛地沖散了心頭的所有陰霾和委屈。她拿起一片放進嘴里，咸香脆韌，好吃得讓她幾乎落下淚來。這滋味，比任何安慰都實在。

“姐，好香啊！”安家寧像只小饞貓，扒著門框，大眼睛亮晶晶的。

安家麗破涕為笑，招招手：“快來，分你一半。”

姐妹倆擠在昏黃跳躍的煤油燈下，頭碰頭地分享著那包帶著父親體溫的鹵豬耳朵。燈光將兩個小小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墻上，隨著咀嚼輕輕晃動。

窗外，織布機“哐當哐當”的聲音依舊不知疲倦地響著，是這秋夜里最安穩的節奏。院子里，父親似乎又拿起了工具，對著摩托車輕輕敲打起來，發出幾聲金屬的脆響。

安家麗偷偷望了一眼窗外那個模糊卻如山的身影，又低頭看了看桌上攤開的課本。油燈的光暈溫柔地籠罩著書頁。她拿起筆，翻開本子，一筆一劃，格外認真地寫了起來。鹵味的暖香，燈火的微光，還有窗外那沉默卻堅實的守護，匯成一股無聲的暖流，靜靜流淌，驅散了寒夜，也悄然澆灌著一顆被震撼后、開始萌芽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