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七年七月的星橋鎮，晨光還帶著露水的清潤。安家寧是被一陣熟悉的刺癢弄醒的。

像是有只毛茸茸、帶著暖烘烘煙草味的大蟲子在她嫩乎乎的臉蛋上爬。她閉著眼，小嘴不滿地嘟囔著，小手胡亂在臉上揮了揮。

“咯咯咯……”低沉愉悅的笑聲在頭頂響起，帶著胸腔的震動。那只“大蟲子”更來勁了，在她額頭、鼻尖、下巴上蹭了一圈，硬硬的，有點扎人，卻又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安心和親昵。

安家寧終于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徹底睜開了眼。

一張胖乎乎、圓潤潤的臉占據了她的整個視野。是爸爸，安建國。他剛刮過胡子，下巴泛著青色，但那短短的胡茬茬還是頑強地冒了頭，像春天剛鉆出地皮的小草苗。此刻，他正故意用下巴蹭著女兒嬌嫩的小臉，眼睛笑得瞇成了兩條縫，里面盛滿了清晨的陽光。

“小懶蟲，太陽曬屁股嘍！”安建國聲音洪亮，帶著一種莊稼人特有的爽利勁兒。他身上有淡淡的肥皂味兒，混著一點機油和汗水的味道，不討厭，反而有種頂天立地的踏實感。

“爸！癢！”安家寧扭著小身子抗議，咯咯的笑聲卻止不住，小手攀上爸爸寬厚的肩膀。

安建國一把將三歲的小女兒撈起來，像抱個軟乎乎的布娃娃。安家寧立刻熟練地摟住他的脖子，把臉埋在他帶著暖意的頸窩里，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是爸爸的味道，混合著干凈的汗味、淡淡的煙草和一種……像剛曬過太陽的麥秸垛一樣的暖烘烘的氣息。

“走嘍！跟爸爸去廠里轉轉，然后給姥姥送餃子去！”安建國抱著女兒走出光線稍暗的臥室。

安家寧家的“東升織布廠”在1997年的清河村，算得上頂氣派。一排平房刷著白墻，窗戶擦得锃亮。安建國特意把最大最亮堂的一間做了自家的住處兼辦公室。外面，嶄新的織布機已經“哐當哐當”地唱起了歌，聲音不算小，卻成了安家寧幼年最安心的搖籃曲。

孫玉蘭正在外間的小廚房里忙碌。清晨的光線勾勒著她窈窕的身影，烏黑的辮子垂在腰間，系著一條碎花圍裙。鍋里蒸騰起白色的水汽，彌漫開誘人的面食香氣。聽到動靜，她回頭，晨光映在她臉上，皮膚白皙細膩，眉眼彎彎，帶著一種北方少見的深邃輪廓，漂亮得像年畫上的仙女。

“建國，別老拿胡子扎寧寧。”孫玉蘭聲音溫柔，帶著一絲嗔怪，手里麻利地掀開鍋蓋，白胖胖的餃子在滾水里翻滾。“餃子快好了，先吃了再去。”

“哎，知道啦！”安建國應著，卻還是忍不住又用下巴在女兒頭頂蹭了蹭，引來安家寧一陣更響亮的笑聲和抗議。

安建國單手抱著女兒走進車間。幾間寬敞的瓦房，里面“哐當哐當”的聲音更加密集響亮。空氣中飄著棉線特有的味道。

“安老板早！”“建國哥來啦！”“呦，小寧寧也來視察啦！”工人們看到他們，紛紛笑著打招呼，語氣里透著熟稔和尊重。織布機前，女工們手腳麻利地操作著，潔白的棉布像流水一樣從機器里涌出來。

安建國抱著女兒，像巡視自己王國的國王，胖臉上是毫不掩飾的自豪。他走到一臺機器前，指著飛梭和運轉的布匹，給女兒講著安家寧根本聽不懂的東西。安家寧也不在意，大眼睛好奇地東張西望，只覺得這里好熱鬧，好有生氣，空氣里都是忙碌和希望的味道。爸爸的聲音洪亮，帶著一種能讓人安心的力量。

“安老板！安老板！”一個略顯尖利的女聲插了進來。

安家寧扭頭看去，是大娘高玉芬。她臉上堆著笑，快步走過來，手里還拉著個半大不小的男孩，是堂哥安志遠。安志遠眼神滴溜溜地轉，不怎么安分。

“哎，玉芬嫂子，啥事？”安建國臉上的笑容淡了些，但語氣還算客氣。

“哎呀，這不家里急著用錢嘛，”高玉芬搓著手，笑得有些刻意，“志強他爸，你大哥他過世早……你知道的，我一個女人拉扯孩子，手頭緊，能不能……再支點工錢？下個月，下個月準扣出來！”她一邊說，眼睛一邊瞟向安建國懷里粉雕玉琢的安家寧，又掃過簇新的摩托車和轟鳴的機器，眼底深處飛快地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復雜情緒，像是羨慕，又像是別的什么。

安建國皺了皺眉，沒立刻答應，抱著安家寧的手緊了緊。安家寧敏銳地感覺到爸爸的情緒好像沒那么好了。她不喜歡大娘看她的眼神，把臉埋回爸爸頸窩。

“行吧，”安建國最終還是掏出了錢包，“玉芬嫂子，這廠子是咱安家立身的根本，不容易，省著點花。”

“哎哎，知道知道！謝謝他二叔！”高玉芬連聲應著，接過錢，臉上的笑容真切了幾分，拉著有點不情愿的安志遠走了。安志遠走時，還順手從旁邊放零碎的小筐里摸走了一把什么東西，塞進了褲兜。

看著他們走遠，安建國輕輕哼了一聲，抱著女兒轉身：“走，寧寧，回家吃餃子！吃完了給姥姥送去！”

回到家里，餃子的香味更濃了。孫玉蘭已經盛好了幾大盤，白白胖胖的餃子冒著熱氣。安建國把女兒放在特意加高的凳子上，自己拿起筷子，夾起一個還燙嘴的餃子，吹了吹，迫不及待地塞進嘴里。那餃子是蓮藕豬肉餡的，脆生生的藕丁混合著肉香，是安家寧的最愛。

“香！”安建國滿足地喟嘆一聲，三兩口就解決了一個。他面前的小碟子里，倒了小半碗深褐色的陳醋。吃完了餃子，他端起醋碟，沒絲毫猶豫，仰頭“滋溜”一聲，把剩下那點醋喝了個干凈，咂咂嘴，一臉意猶未盡：“好東西，可不能浪費！”

安家寧看得有趣，也學著他的樣子，端起自己小碗里的醋，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哎喲！”酸得她小臉立刻皺成了一團，吐著舌頭直哈氣。

“哈哈哈！”安建國和孫玉蘭都被她逗得大笑起來。孫玉蘭趕緊給她倒了杯溫水，嗔怪地瞪了丈夫一眼：“瞧你，教壞孩子！”

安建國笑得更歡了，拿起筷子又夾了個餃子放到女兒碗里：“傻閨女，醋是用來蘸餃子的，哪能直接喝！快吃餃子，壓壓酸！”

小小的廚房里，充滿了餃子氤氳的熱氣、父母開懷的笑聲，還有機器隱約傳來的、象征著家業興旺的轟鳴。窗外的陽光正好，透過玻璃，暖融融地灑在安家寧身上，也灑在那盤熱氣騰騰的餃子上。空氣里彌漫著醋的酸冽、餃子的鮮香，還有那種……叫做“家”的，暖洋洋、甜絲絲、讓人一輩子都忘不掉的味道。安家寧瞇著眼，滿足地咬了一口餃子，覺得全世界最幸福的地方，就是爸爸帶著胡茬的下巴蹭過的地方，就是被那根粗糙麻繩牢牢綁在爸爸背上的時候，就是這間飄著餃子香、響著爸媽笑聲的小屋。

暖陽，正毫無保留地，灑滿她小小世界的每一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