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八年夏日的蟬鳴,像永不停歇的燥熱背景音,纏繞在清河村的房前屋后。陽光白得刺眼,空氣仿佛凝固了,吸進肺里都帶著灼燒感。但“東升織布廠”里,卻是另一番景象。
幾間打通的大瓦房里,機器轟鳴。十幾臺織布機排列整齊,如同不知疲倦的鋼鐵怪獸,“哐當!哐當!哐當!”地吞吐著潔白的棉紗。梭子飛竄,快得只留下一道道模糊的銀線。巨大的滾筒緩緩轉動,雪白的棉布像瀑布一樣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來,帶著新棉特有的、干凈又略帶粉塵的氣息。空氣里彌漫著棉絮、機油和汗水混合的味道,有些悶熱,卻充滿了蓬勃的生機。
安建國穿著件洗得發黃的白汗衫,后背洇濕了一大片。他胖胖的圓臉上掛著汗珠,卻精神頭十足。他背著手,像一位將軍巡視他的陣地,在一排排轟鳴的機器間穿梭。時而停下來,側耳傾聽一下機器的運轉聲,眉頭微蹙;時而俯身,伸出粗壯的手指,捻一捻剛織出的布匹邊緣,檢查是否平整,線頭是否均勻;時而又跟某個擋車工大聲交代幾句,聲音洪亮地壓過機器的喧囂。
“老周!這臺機子聲音有點悶,軸承怕是缺油了!下了班記得加!”他拍了拍一個穿著深藍色工裝、頭發花白的老工人的肩膀。那是廠里的老師傅周會計,也是安建國最信任的人之一。
“好嘞,安老板!”周會計推了推老花鏡,大聲應道,手里還飛快地記錄著布匹的米數。
汗水順著安建國的鬢角流下來,他隨手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抹了一把。毛巾也是灰撲撲的,沾滿了棉絮。他走到正在一臺機器前忙碌的孫玉蘭身邊。
孫玉蘭也穿著工裝,戴著白色的工作帽,帽檐下露出幾縷被汗水浸濕的黑發,貼在光潔的額角。她正全神貫注地盯著飛梭,手腳麻利地處理著一個細小的斷頭。陽光透過高窗,斜斜地打在她專注的側臉上,挺直的鼻梁,長長的睫毛,還有那微微抿起的、線條優美的唇,即使被汗水浸染,被棉絮沾惹,也掩不住那份獨特的、帶著異域風情的美麗。機器轟鳴,棉絮紛飛,她站在那里,像一幅被汗水暈染的生動油畫。
安建國看著妻子,眼神里滿是欣賞和疼惜。他湊過去,聲音放柔和了些:“玉蘭,歇會兒吧,喝口水。這大熱天的,別累著了。”
孫玉蘭剛好接好斷頭,松了口氣,這才直起身,對著丈夫笑了笑,接過他遞來的水壺:“沒事,這批貨要得急。”她仰頭喝了幾口水,白皙的脖頸拉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她用手背擦了擦下巴的汗珠,目光掃過車間:“志強今天沒來?”
安建國臉上的笑意淡了些,朝角落里努努嘴:“喏,那兒呢。”
孫玉蘭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堂侄安志遠正歪坐在車間角落一張破舊的木條凳上,背靠著冰冷的磚墻,一條腿伸得老長,另一條腿曲著,腳尖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地。他手里拿著一本卷了邊的武俠小說,看得正入神,嘴里還叼著半根煙,煙灰長長地掛在那里,隨時可能掉下來。機器的轟鳴和工人們的忙碌似乎與他隔絕在兩個世界。他旁邊的地上,散亂地堆著一些棉紗管和廢棄的零件,還有幾個剛擰開蓋的空汽水瓶。
安建國眉頭擰了起來,聲音里帶上了火氣:“說了多少次了!車間里不許抽煙!火星子蹦到棉紗上,燒起來咋辦?這點規矩都不懂?!”
他的聲音像炸雷,驚得安志遠一個激靈,手里的書差點掉地上。他慌忙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碾滅,眼神躲閃著站起來,臉上堆起訕訕的笑:“二叔,我……我就看一會兒,太悶了……”
“悶?”安建國幾步走過去,指著轟鳴的機器和忙碌的工人,“你看看大家伙兒!誰不悶?誰不熱?就你金貴?拿著工錢不干活,像什么樣子!”他越說越氣,胖臉漲紅,“廠子不是你躺著就能來錢的地方!再讓我看見你上班看閑書、抽煙偷懶,工錢減半!”
安志遠被訓得臉一陣紅一陣白,嘴里含糊地應著“知道了知道了”,眼神卻飄忽著,帶著明顯的不服氣。他悻悻地收起小說,慢吞吞地朝一臺剛停下的織布機挪去,動作拖沓得像個生銹的機器人。
安建國看著他那副樣子,重重地哼了一聲,還想再說什么,車間門口傳來一陣爽朗卻帶著點油滑的笑聲。
“哈哈哈,安老哥,火氣別這么大嘛!年輕人,慢慢教!”一個穿著灰色滌綸襯衫、梳著油亮大背頭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正是安建國的合伙人——楊立軍。他手里拿著個棕色的公文包,肚子微微發福,臉上笑容滿面,一雙眼睛卻習慣性地瞇著,像在打量什么。
楊立軍一進來,目光先是掃過車間,在那些飛轉的機器和堆積的棉布上停留片刻,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隨即,他的視線就落在了孫玉蘭身上。孫玉蘭正彎腰檢查布匹的密度,工裝勾勒出纖細的腰肢和優美的背部線條。汗水浸濕了薄薄的布料,貼在肌膚上。
楊立軍的目光像黏膩的蛛網,肆無忌憚地在孫玉蘭身上纏繞了幾圈,尤其是在她彎腰時露出的那截白皙后頸上停留了許久。那眼神,帶著赤裸裸的欣賞和一種令人不適的狎昵,仿佛在評估一件精美的貨物。
孫玉蘭敏銳地感覺到了那粘稠的目光,身體不易察覺地僵硬了一下。她直起身,轉過身,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對著楊立軍點了點頭:“楊老板。”語氣疏離而客氣。
安建國也看到了楊立軍的眼神,心頭一陣火起,眉頭擰得更緊。但他強壓了下去,畢竟現在還是合伙人。他走過去,聲音里帶著壓抑的不快:“老楊,你怎么過來了?不是說今天去跑印刷廠那邊的款子嗎?”
“嗨!別提了!”楊立軍收回黏在孫玉蘭身上的目光,轉向安建國,立刻換上一副懊惱又憤懣的表情,拍著手里的公文包,“那姓趙的王八蛋!又跟我打太極!說什么資金周轉不開,要再緩緩!媽的,我看他就是想賴賬!”他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很自然地伸手想去拍安建國的肩膀,像是要尋求共鳴。
安建國不動聲色地側了側身,避開了他的手,沉聲道:“印染廠的款子也壓著呢,這邊棉紗錢也等著結。再這么拖下去,廠子周轉要出問題。”他看了看楊立軍,“老楊,你路子廣,印刷廠那邊,還得你多費心。”
“放心!包在我身上!”楊立軍拍著胸脯保證,唾沫星子亂飛,“明天我再去堵他!不把錢要回來我就不姓楊!”他嘴上說得豪氣干云,眼神卻又不由自主地瞟向正在指導一個年輕女工的孫玉蘭。孫玉蘭微微側著頭,耐心地講解著,脖頸的線條在車間略顯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優美。
就在這時,車間深處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金屬摩擦聲!緊接著是一聲短促的驚呼!
“啊呀!周師傅!快!這臺機子不對勁!”一個年輕女工的聲音帶著驚慌響起。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去。只見靠近里側的一臺織布機劇烈地震動起來,發出不正常的“咔噠咔噠”怪響,飛梭像是發了瘋一樣亂竄,雪白的棉布被猛地撕裂、纏繞!棉絮像炸開的雪花,瘋狂地噴涌出來,瞬間彌漫了那一小片區域。
“關電閘!快!”安建國臉色一變,大吼一聲,像頭敏捷的豹子,第一個朝著那臺失控的機器猛沖過去!他高大的身軀爆發出驚人的速度,全然不顧噴涌的棉絮,幾步就沖到近前。
周會計也反應極快,一個箭步沖向墻邊的電閘盒。
楊立軍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兩步,用手揮開撲面而來的棉絮,臉上帶著事不關己的煩躁。孫玉蘭則是一臉焦急,想上前幫忙,又怕干擾了丈夫和老周。
安建國沖到機器旁,濃密的棉絮幾乎糊住了他的口鼻。他瞇著眼,憑借著對機器構造的爛熟于心,冒著被飛梭打傷的危險,探手進去,精準地抓住一個關鍵的連桿部件,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按住!同時朝著還在摸索電閘的周會計吼道:“老周!左邊!紅色那個!”
“啪嗒!”一聲脆響!周會計終于拉下了正確的電閘。
瘋狂咆哮的機器像是被扼住了喉嚨,猛地一頓,然后不甘心地緩緩停了下來。巨大的慣性讓整個機身還在微微顫抖。失控的飛梭也停了下來,離安建國按住連桿的手只有不到一寸的距離!
車間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人們粗重的喘息聲。噴涌的棉絮緩緩飄落,像下了一場局部的雪。安建國松開手,長長吁了一口氣,額頭上全是汗,手上沾滿了黑乎乎的機油和雪白的棉絮。
周會計和幾個工人立刻圍了上去,七手八腳地開始檢查故障。安建國顧不上擦汗,也湊上前仔細查看。孫玉蘭快步走過去,掏出手帕想給丈夫擦汗,被他擺擺手示意不用。她看著丈夫專注檢查機器的側臉,汗水混著棉絮和油污,眼神卻銳利如鷹,充滿了掌控一切的力量和令人安心的沉穩。她緊揪的心,這才緩緩落回實處。
楊立軍也湊了過來,裝模作樣地看了看,嘴里嘖嘖有聲:“哎呀,這機器老了,三天兩頭出毛病,耽誤生產啊!我看,安老哥,咱們真得考慮換批新機器了,錢不夠,我再去想想辦法……”
安建國沒理會他,他正和周會計低聲交流著,手指在復雜的機械部件上點著,聲音沉穩:“……不是大問題,主軸承有點松,加上皮帶打滑了。緊一緊,換個皮帶就行,不用換機器。老周,工具給我。”
他接過周會計遞來的扳手,動作麻利地開始拆卸零件。汗水順著他專注的側臉滑下,滴落在冰冷的鋼鐵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機器的轟鳴雖然暫時停歇,但這小小的廠房里,一種無聲的力量,一種由汗水、油污、專注和掌控力凝聚的力量,遠比機器的嘶吼更令人心折。孫玉蘭站在一旁,看著丈夫布滿老繭卻異常靈巧的手,看著他被汗水浸透的后背,看著他眉宇間那份遇到困難反而更加沉靜的堅毅,心中充滿了踏實和驕傲。這才是她的安建國,她的依靠,她這片小小天地的定海神針。
棉絮還在緩緩飄落,像無聲的雪,覆蓋在忙碌的工人身上,覆蓋在冰冷的機器上,也輕輕落在安建國汗濕的肩頭。空氣里那股混合了機油、棉絮和汗水的獨特氣味,似乎更加濃郁了。這氣味,是生計,是希望,是安建國用他寬厚的肩膀和粗糙的雙手,為她們母女三人撐起的一片安穩天地。
只是,這片安穩的天地邊緣,楊立軍那雙依舊在孫玉蘭身上若有若無打量的、渾濁的眼睛,像一粒硌在鞋里的石子,提醒著平靜水面下,那不易察覺的、令人不安的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