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的風，帶著入骨的涼意，卷過清河村空曠的街道，刮得路邊光禿禿的梧桐樹枝椏嗚嗚作響，如同鬼魅的低泣。墨汁般濃稠的黑暗，沉沉地壓在“東升織布廠”那排宿舍小院上空，只有西頭安建國家那扇窗戶，還透出一點昏黃微弱的光。
機器的轟鳴還未停歇，廠區仍舊繁忙。安家寧被尿憋醒了，迷迷糊糊地爬下小床，揉著眼睛，趿拉著小拖鞋，摸索著穿過堂屋，去院子角落的茅房。
夜風猛地灌進來，吹得她一個哆嗦，瞬間清醒了大半。院子里黑黢黢的，只有天上幾點寒星，和廠房遠遠的燈光，冷冷地俯視著大地。她剛解決完，提上褲子準備回屋，耳朵里卻捕捉到一絲不同尋常的動靜。
不是風聲，也不是蟲鳴。是從爸媽住的那間屋子的窗戶縫里漏出來的。
像是……有人在激烈地說話？聲音壓抑，帶著一種她從未在父母之間聽到過的緊繃和……怒意？還有另一個陌生的、含混不清的男聲？
安家寧心里莫名地一緊，像被一只冰冷的小手攥住了。她下意識地放輕腳步，像只受驚的小貓，悄悄挪到父母房間的窗根下。窗戶關著，掛著厚厚的布簾，但那縫隙里透出的燈光，此刻顯得格外刺眼。聲音就是從那里斷斷續續地擠出來。
“……玉蘭妹子……嗝……別……別躲啊……”一個舌頭打結、含混油膩的男聲，帶著濃重的酒氣，仿佛隔著窗戶都能聞到那令人作嘔的發酵味道。是楊立軍！他怎么會在這里？還喝醉了？
“楊老板！你喝多了！請自重！”是媽媽孫玉蘭的聲音！那聲音里充滿了極力壓抑的驚慌和憤怒，像繃緊的琴弦，隨時會斷裂。
“自……自重啥？安建國……安建國他懂啥？嗝……他……他就是個土……土老帽！哪……哪配得上你這樣的……仙女兒？”楊立軍的聲音更近了，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狎昵和喘息，“跟著他……窩在這破廠子里……吃……吃苦受累……值……值當嗎？跟……跟我……我楊立軍……帶你……帶你吃香喝辣……去……去城里……”
緊接著，是布料摩擦掙扎的窸窣聲！還有一聲孫玉蘭短促而驚恐的驚呼！
“放開！楊立軍！你混蛋！”
“哐當！”像是椅子被撞倒的聲音！
一股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安家寧！她的小手死死捂住嘴巴，才沒尖叫出來。心臟在瘦小的胸膛里瘋狂擂鼓，幾乎要沖破喉嚨！她聽懂了那些污言穢語里最骯臟的部分！那個壞人！那個楊立軍！他在欺負媽媽！他在用那些下流的話侮辱媽媽！他在碰媽媽！
巨大的驚恐像潮水般將她淹沒，她渾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她猛地轉身，像只沒頭蒼蠅，朝著唯一能想到的、有光亮有人的地方——車間！踉踉蹌蹌地沖了過去！她甚至忘了穿鞋，冰冷的泥地凍得她小腳生疼，可那點疼比起心里的恐懼，根本不算什么！
黑暗像粘稠的墨汁包裹著她，廠區的小路坑洼不平。她跑得太急，被一塊凸起的石頭狠狠絆了一下！
“噗通！”
小小的身體重重摔在冰冷的泥地上！手掌和膝蓋傳來火辣辣的刺痛，嘴里也啃了一嘴的泥腥味。眼淚瞬間飆了出來，混合著臉上的泥土，糊了一臉。她疼得想大哭，可一想到媽媽房間里那個可怕的景象，想到楊立軍那張油膩扭曲的醉臉，巨大的恐懼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嚨，讓她發不出一點聲音。她手腳并用地爬起來，顧不上疼，也顧不上臟，繼續跌跌撞撞地朝著車間大門方向狂奔！小小的身影在濃重的夜色里，像一個絕望的、被恐懼驅趕的小幽靈。
就在安家寧摔倒又爬起的幾秒鐘里，父母房間里的情勢已然驟變！
當楊立軍那只帶著濃重酒氣和汗臭的手，再次肆無忌憚地抓向孫玉蘭的手臂，甚至試圖去摸她的臉時，孫玉蘭猛地向后躲閃，撞倒了身后的木凳！
這聲巨響，如同點燃炸藥的引信！
“楊立軍！我操你祖宗！??！”
一聲暴怒到極致的狂吼，如同受傷猛虎的咆哮，撕裂了寂靜的秋夜！一直隱在門后陰影里、強壓著火山般怒火的安建國，再也無法忍耐！他像一頭發狂的公牛，雙眼赤紅，額頭上青筋暴跳，渾身的肌肉都因極致的憤怒而繃緊賁張！
他的目光死死鎖在楊立軍那只伸向妻子的臟手上，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燃燒：剁了它！
沒有一絲猶豫！安建國猛地彎腰，抄起門邊工具箱里那把沉甸甸的、沾滿油污的大號活動扳手！冰冷的鋼鐵觸感傳遞到掌心，卻如同點燃了他血液里的炸藥！
他一步跨出陰影，高大的身影帶著摧毀一切的狂暴氣勢，掄圓了胳膊！扳手在空中劃出一道沉悶而致命的弧線，裹挾著安建國積壓了太久的憤怒、屈辱和保護欲，帶著撕裂空氣的呼嘯——
“砰?。?！”
一聲令人頭皮發麻的、骨頭與鋼鐵猛烈撞擊的悶響！
扳手結結實實、毫無花哨地砸在了楊立軍那顆油光水滑、還帶著淫褻笑容的腦袋側上方！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楊立軍臉上那令人作嘔的得意和醉意瞬間僵住，眼睛難以置信地瞪得溜圓，瞳孔里映出安建國那張因暴怒而扭曲的、如同煞神的臉。他甚至沒來得及發出一聲完整的痛呼，只從喉嚨深處擠出一聲短促的、如同破風箱漏氣般的“呃——”。
鮮血！暗紅的、粘稠的鮮血，幾乎是瞬間就從他額角被砸開的皮肉里洶涌地冒了出來！像一條丑陋的、蜿蜒的紅色蚯蚓，迅速爬過他油膩的鬢角，流過他瞬間失去血色的臉頰，滴落在他那件灰色的滌綸襯衫上，洇開一片迅速擴大的、深色的污跡。
楊立軍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直挺挺地晃了兩下，眼神渙散，帶著一種茫然的、瀕死般的呆滯。然后，像一袋沉重的濕面粉，軟軟地、無聲地癱倒下去，“噗通”一聲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激起一片灰塵。他手里的半瓶白酒也脫手飛出，玻璃瓶身撞在墻角，“嘩啦”一聲脆響，碎裂開來！濃烈刺鼻的酒液混合著血腥味，瞬間彌漫了整個房間！
孫玉蘭被這突如其來的血腥暴力驚呆了！她臉色慘白如紙，捂著嘴，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喉嚨里發出壓抑的、破碎的嗚咽，眼神里充滿了極致的驚恐和后怕。
安建國像一尊石雕般站在原地，手里還死死攥著那把沾血的扳手，粗重地喘息著，胸膛劇烈起伏。他赤紅的雙眼死死盯著地上蜷縮成一團、頭上還在汩汩冒血的楊立軍，眼神里沒有一絲后悔，只有一種近乎原始的、發泄后的暴戾和一種守護了領地的兇悍。扳手上粘稠溫熱的液體，正順著冰冷的鋼鐵紋路，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地面，混入那灘刺目的猩紅和流淌的酒液之中。
“哇——?。。 ?/p>
就在這死寂般恐怖的幾秒鐘后，一聲撕心裂肺、充滿了極致恐懼的孩童哭嚎，猛地從門外炸響！
車間的大門被安家寧用盡全力推開了一條縫！她小小的、沾滿泥土和淚痕的臉出現在門縫里，一雙驚恐到極點的大眼睛，正死死地、直勾勾地望向父母房間那扇透著燈光、此刻卻如同地獄入口的門！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癱在地上、滿頭是血的楊立軍！
她看到了爸爸手里那把滴著血的、冰冷猙獰的扳手！
她看到了滿地的碎玻璃和那灘刺目的、還在緩緩擴散的暗紅！
濃重的血腥味和酒氣混雜在一起，像一只無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她幼小的喉嚨！
巨大的視覺沖擊和那無法形容的恐怖氣味，瞬間摧毀了她最后一絲理智！極致的恐懼像冰水兜頭澆下，讓她渾身冰冷，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覺！只剩下喉嚨里那一聲聲不受控制、歇斯底里的哭嚎，凄厲地劃破了死寂的夜空！
“寧寧！”孫玉蘭如同被雷擊中，猛地回過神，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她不顧一切地沖出門，撲向被嚇傻在車間門口的小女兒！
安建國也渾身一震，眼中的暴戾瞬間被巨大的慌亂和痛悔取代！他下意識地想扔掉扳手，那沾血的兇器卻像粘在了手上！
“寧寧！別過來！別看！”孫玉蘭沖過去，一把將渾身冰冷、抖得如同篩糠的女兒死死摟進懷里，用顫抖的手死死捂住她的眼睛！可那溫熱的、帶著鐵銹味的液體，已經透過指縫，烙印在了安家寧幼小的視網膜上，成了她此后再也無法擺脫的、最深的夢魘。
冰冷的夜風灌進車間，卷起地上的棉絮，打著旋兒。濃重的血腥味、刺鼻的酒氣、孫玉蘭壓抑的啜泣、安建國粗重的喘息，還有安家寧那撕心裂肺、仿佛永遠不會停歇的哭嚎……交織成一曲地獄的挽歌，徹底撕裂了這個曾經充滿了機器轟鳴和餃子香味的、名為“家”的港灣。
暖陽碎裂，黑夜吞噬了一切。只有那扳手上滴落的血珠，還在無聲地訴說著剛剛發生的、暴烈而絕望的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