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八年秋天,冰冷的鐵窗,隔開了兩個世界。
安家寧被媽媽孫玉蘭緊緊抱在懷里,坐在看守所會見室那條又冷又硬的長條木凳上。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消毒水混合著灰塵和絕望的、難以形容的氣味。頭頂慘白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光線冷得沒有一絲溫度。她小小的身體還在不受控制地微微發抖,像一片被寒風蹂躪過的葉子。
幾天前的那個血腥夜晚,像一場無法醒來的噩夢,死死纏繞著她。閉上眼睛,就是楊立軍頭上汩汩冒出的暗紅,是爸爸手里那把滴血的、冰冷猙獰的扳手,是滿地的碎玻璃和刺鼻的血腥味。那畫面和味道,成了刻在她幼小心靈最深處的恐懼烙印。她不敢睡覺,一閉眼就會尖叫著驚醒,渾身冷汗。白天也總是呆呆的,眼神空洞,失去了往日的靈動,仿佛被抽走了魂。
孫玉蘭憔悴得厲害,眼下的烏青濃得像化不開的墨,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她緊緊抱著女兒,下巴抵著安家寧柔軟的頭發,目光死死盯著會見室那扇緊閉的鐵門,眼神里交織著深不見底的擔憂、恐懼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近乎麻木的堅韌。她瘦削的身體繃得緊緊的,像一張拉滿的弓,承擔著隨時可能崩斷的壓力。
“哐當!”
沉重的鐵門被從里面拉開,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
安家寧嚇得猛地一哆嗦,小腦袋死死埋進媽媽懷里。
腳步聲響起,沉重而緩慢。
孫玉蘭的身體瞬間繃得更緊,抱著女兒的手臂也收緊了。她抬起頭,目光急切地投向門口。
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在兩個穿著制服、表情嚴肅的警察看守下。
是爸爸,安建國。
僅僅幾天,安建國仿佛變了一個人。他穿著一身灰撲撲、明顯不合身的號服,原本胖胖的圓臉瘦削了下去,顴骨凸起,眼窩深陷,布滿了紅血絲。下巴上冒出了青黑色的胡茬,亂糟糟的,像荒蕪的野草。最刺眼的,是他手腕上那副冰冷、沉重、閃著金屬寒光的手銬!那冰冷的金屬圈,像毒蛇一樣緊緊箍在他的手腕上,也死死箍住了安家寧的心臟,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安建國看到妻女,腳步猛地頓住了。他赤紅的眼睛里瞬間涌起巨大的痛苦、愧疚和一種無法言說的疲憊。他的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發不出聲音,只是喉結劇烈地滾動著。那眼神,像受傷的野獸,充滿了無措和深深的悲涼。
“建國……”孫玉蘭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濃重的哭腔,只喊出一個名字,淚水就洶涌地滾落下來。
安建國在警察的示意下,慢慢走到隔著一層厚厚玻璃的小桌前坐下。玻璃上開著小孔,可以傳遞聲音。他抬起戴著手銬的手,似乎想隔著玻璃摸摸妻子和女兒的臉,那沉重的金屬鏈子發出嘩啦的輕響。他最終只是把手放在冰冷的桌面上,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
“玉蘭……寧寧……”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被砂紙磨過,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似的,“對不起……嚇著你們了……寧寧……”他的目光落在女兒蒼白驚恐的小臉上,充滿了痛楚。
安家寧聽到爸爸叫自己,才敢從媽媽懷里抬起一點點頭。她怯生生地望向玻璃那邊。爸爸的樣子好陌生,好可怕。那副冰冷的手銬,那深陷的眼窩,那凌亂的胡茬……都和她記憶中那個溫暖、強壯、能把她高高舉起的爸爸完全不同。巨大的恐懼和委屈瞬間攫住了她,小嘴一癟,“哇”的一聲又哭了出來,小小的身體抖得更厲害了。
“寧寧不怕!寧寧乖!爸爸在這兒!爸爸沒事!”安建國看到女兒哭,急得手足無措,戴著手銬的手徒勞地拍著冰冷的桌面,發出沉悶的響聲,想安慰,卻又顯得那么蒼白無力。他的眼神里充滿了焦灼和自責。
孫玉蘭強忍著巨大的悲痛,用力抱緊女兒,一邊輕拍著她的背安撫,一邊哽咽著對安建國說:“別擔心家里……廠里……廠里有我……還有老周……”她努力想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些,但那份強撐的脆弱,安建國如何聽不出來?
“楊立軍……”安建國聲音低沉下去,帶著壓抑的怒火,“他怎么樣?”
“死不了!”孫玉蘭的聲音陡然冷硬起來,帶著一種決絕的恨意,“頭骨裂了,在醫院躺著呢!活該!”她頓了頓,眼神里充滿了憂慮,“建國,你……你怎么樣?他們……他們怎么說?”
安建國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苦笑:“故意傷害……跑不了了。得關一陣子。”他看著妻子瞬間慘白的臉,心像被狠狠剜了一刀,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絕望,“玉蘭,別怕。廠子……廠子不能垮!那是咱們的命根子!跟楊立軍那邊……算是徹底掰了。等我出去……等我出去咱們再想辦法……”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警服、面容方正、眼神沉穩的中年警察走了過來。他看了一眼哭得撕心裂肺的安家寧和淚流滿面的孫玉蘭,又看了看玻璃對面形容憔悴卻眼神倔強的安建國,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皺。他正是負責這個監區的鄧警官。
“時間快到了。”鄧警官的聲音不高,帶著公事公辦的嚴肅,但語氣并不冰冷。他看了一眼安建國,“安建國,控制情緒。家屬也冷靜點。”
安建國看著鄧警官,眼神復雜,最終只是沉重地點了點頭。
安家寧還在哭,小小的身子一抽一抽。孫玉蘭心如刀絞,忽然想起出門時在口袋里抓的一小把炒瓜子。她顫抖著手掏出來,是那種最普通的、帶著褐色鹽霜的葵花籽。
“寧寧,寧寧乖,”孫玉蘭強忍著淚水,把幾顆瓜子塞進女兒冰涼的小手里,“給爸爸剝瓜子,好不好?爸爸最愛吃你剝的瓜子了。”
安家寧的哭聲漸漸小了些,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淚珠,懵懂地看著手里的瓜子。剝瓜子……給爸爸吃……這是以前爸爸帶她玩時常做的游戲。這個熟悉的小動作,像一根細細的線,暫時將她從那無邊無際的恐懼中拉回了一點現實。
她抬起淚眼朦朧的小臉,看向玻璃那邊的爸爸。安建國也正殷切地看著她,眼神里充滿了鼓勵和渴望。
安家寧吸了吸鼻子,用小手笨拙地拿起一顆瓜子,送到嘴邊。她的小門牙小心翼翼地咬住瓜子殼的尖端,用力一嗑。“咔噠”一聲輕響,瓜子殼裂開一條縫。她再用小小的指甲,一點一點地、異常專注地把瓜子殼剝開,露出里面飽滿的白色瓜子仁。她的動作很慢,很認真,仿佛在進行一件極其神圣的事情。
剝開一顆,她踮起小腳,努力地夠到玻璃下方那個小小的傳遞孔。她的小手伸進去,把那顆小小的、帶著她體溫和淚水的瓜子仁,小心翼翼地放在傳遞孔內側冰冷的水泥臺子上。
“爸……吃……”她帶著濃重鼻音,怯生生地說。
玻璃那邊,安建國看著女兒踮著腳尖、無比專注剝瓜子的樣子,看著那顆被放在傳遞孔邊上的、小小的瓜子仁,眼眶瞬間就紅了。他猛地低下頭,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喉嚨里發出壓抑的、野獸般的嗚咽。那副冰冷的手銬,隨著他的顫抖發出細微的、令人心碎的嘩啦聲。
他顫抖著伸出手,粗糙的、帶著傷痕的手指穿過傳遞孔,小心翼翼地拈起那顆小小的瓜子仁。那粒瓜子仁,輕飄飄的,卻仿佛有千斤重。他把它放進嘴里,慢慢地咀嚼著。咸澀的鹽霜味混著瓜子的清香,還有一股無法言說的、來自女兒的、最純粹的愛和恐懼的味道,瞬間彌漫了整個口腔,一路灼燒到心底最深處。
“香……寧寧剝的瓜子……真香……”他抬起頭,臉上努力擠出笑容,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滾落下來,混著臉上的胡茬,狼狽不堪。
安家寧看到爸爸哭了,小嘴一癟,又想哭,但看到爸爸努力笑的樣子,她又強忍著,繼續低頭,更加專注地剝下一顆瓜子。一顆,又一顆……小小的瓜子仁,像一顆顆微小的星辰,被放在冰冷的傳遞孔邊緣。安建國顫抖著手,一顆一顆地拈起,放進嘴里,慢慢地嚼著。每一次傳遞,都像一次無聲的交流,一次絕望中的溫暖連接。
孫玉蘭緊緊抱著女兒,看著這父女倆隔著冰冷玻璃和沉重手銬完成的、令人心碎又無比溫暖的儀式,淚水無聲地洶涌流淌。她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了咸腥的鐵銹味,才沒讓自己痛哭失聲。
“時間到了。”鄧警官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他看著眼前這一幕,眼神深處似乎也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動容,但職責所在,他只能板著臉催促。
安建國猛地一震,赤紅的眼里充滿了不舍和痛苦。他貪婪地看著妻子和女兒,仿佛要把她們的樣子刻進靈魂深處。
“玉蘭……寧寧……”他的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等我……一定要等我……照顧好自己……照顧好廠子……”
孫玉蘭用力點頭,淚水模糊了視線:“你放心!放心!我和家麗……我們等著你!”
安建國還想說什么,鄧警官已經示意旁邊的警察上前。
“爸爸!爸爸!”安家寧似乎終于明白了什么,小手扒著冰冷的玻璃,朝著里面哭喊起來,剛剛剝好的幾顆瓜子仁從她手里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安建國被兩個警察架著胳膊,強行拉了起來。他一步三回頭,眼睛死死盯著哭泣的女兒和淚流滿面的妻子,直到那扇沉重的鐵門再次“哐當”一聲,在他身后無情地關上!徹底隔絕了他的視線,也隔絕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暖陽。
“爸爸——!!!”安家寧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在空曠冰冷的會見室里久久回蕩。
孫玉蘭抱著哭到脫力的女兒,踉蹌著走出看守所大門。深秋的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卻比不上心里的寒意刺骨。她抬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感覺整個世界都塌陷了。
回到清河村,回到那個曾經充滿生機和希望的“建國織布廠”,撲面而來的,卻是一種山雨欲來的死寂和壓抑。
原本熱火朝天的車間,此刻死氣沉沉。一半的機器被粗暴地罩上了骯臟的防塵布,像蓋上了裹尸布。另一半機器雖然還在運轉,但那“哐當哐當”的聲音也顯得有氣無力,充滿了蕭條。中間,被人用油漆在地上劃了一條刺眼的白線,像一道丑陋的傷疤,將原本完整的大車間硬生生劈成了兩半!
楊立軍的一個遠房表弟,帶著幾個流里流氣、明顯不是正經工人的漢子,正在白線那邊,指揮著人拆卸原本屬于共用部分的幾臺輔助設備。鐵錘敲擊、扳手擰動的噪音刺耳地響著,伴隨著肆無忌憚的談笑和粗俗的咒罵。
“哎!那邊的!輕點!那是老子的!”一個工人忍不住喊了一聲。
“呸!什么你的我的?按協議,這邊歸我們楊老板了!這設備在線上,就是我們的!滾一邊去!”楊立軍的表弟叉著腰,蠻橫地吼道。
孫玉蘭抱著昏昏欲睡的安家寧,站在車間門口,看著這混亂、分裂的景象,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幾天前,這里還是丈夫揮灑汗水、掌控一切的王國。現在,卻成了被貪婪和背叛撕裂的戰場。那道白線,像一把刀,不僅劈開了廠房,也劈開了她的心。
周會計快步迎了上來,這位一向沉穩的老工人,此刻臉上也布滿了愁云和憤怒:“玉蘭,你可回來了!楊立軍那邊的人……簡直欺人太甚!這還沒怎么著呢,就急著來分家當!連根螺絲釘都想搶走!”
孫玉蘭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涌的淚意和眩暈感。她輕輕拍醒了懷里的女兒,將她交給旁邊一個相熟的女工:“張姐,麻煩你先帶寧寧去我屋里歇會兒。”
她放下女兒,挺直了脊背。那身素色的衣裳在秋風中顯得有些單薄,但她站得很直。她走到那道刺眼的白線前,目光掃過楊立軍表弟那張囂張的臉,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后破釜沉舟的冷靜:
“協議是協議,但東西怎么分,得按協議上白紙黑字寫的來。該是我們的,一根線頭你們都別想多拿!不該你們動的,現在、立刻、給我放下!”她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針,扎得那幾個原本囂張的漢子動作一滯。
昏黃的燈光下,孫玉蘭站在那道象征分裂的白線上,瘦削的身影被拉得很長。身后是勉強運轉的一半機器,發出虛弱的轟鳴;面前是虎視眈眈的豺狼和一片狼藉的廢墟。丈夫入獄的冰冷手銬仿佛還懸在眼前,女兒驚恐的哭聲猶在耳邊,而眼前這個被撕裂的廠子,就是她們母女三人僅存的、搖搖欲墜的依靠。
一股巨大的疲憊和壓力如同巨石般壓來,讓她幾乎站立不穩。但當她想起看守所里丈夫那雙赤紅的、充滿期盼和痛苦的眼睛,想起女兒蒼白的小臉,想起安建國最后那句“廠子是命根子”……
孫玉蘭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更濃烈的血腥味。她不能倒!她必須撐住!為了還在牢里的丈夫,為了兩個年幼的女兒,為了這個被劈成兩半、卻還殘留著一絲生機的“命根子”!
她抬起下巴,迎向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眼神里,屬于孫玉蘭的柔弱和驚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如同巖石般的冷硬和決絕。那轟鳴的機器聲,仿佛成了她無聲的戰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