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寒風像裹著冰碴的鞭子,抽打著建國織布廠單薄的鐵皮屋頂。那道用白漆劃出的分界線,在昏黃的燈光下格外刺眼,像一道丑陋的傷疤,將曾經完整的車間活生生劈開。線的那一邊,楊立軍的表弟楊虎正帶著幾個流里流氣的漢子,吆五喝六地拆卸著一臺公用的繞線機。鐵錘砸在鋼鐵上的刺耳噪音、肆無忌憚的哄笑和粗俗的咒罵,如同冰水,狠狠澆在孫玉蘭和她身后僅存的幾個工人心頭。
“操!那邊磨磨蹭蹭的,別礙事!這玩意兒在線上,歸我們楊老板了!”楊虎叉著腰,沖著白線這邊吼了一嗓子,唾沫星子幾乎噴過來。
孫玉蘭站在白線旁,身上是那件半舊的藏青色呢子外套——這幾乎是她最體面的行頭了。頭發一絲不茍地挽在腦后,臉上薄薄敷了一層“生態美”的粉,甚至還仔細地涂了同品牌的口紅,那點人工的嫣紅,是她對抗這無邊灰敗的唯一鎧甲。她沒看楊虎那張囂張的臉,目光平靜地掃過白線對面那片混亂,然后穩穩地落回自家這邊幾臺艱難運轉的織布機上。那“哐當…哐當…”的聲音,虛弱得如同垂死病人的喘息。
她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混雜著機油和灰塵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她轉過身,面對著身后幾張惶惑不安的臉——老周、李師傅、張姐……都是跟了建國好些年的老人。
“大伙兒都看見了,”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機器的噪音和隔壁的喧囂,像繃緊的琴弦,“廠子現在是這個情況。但只要機器還在轉,線還在走,咱們‘建國織布廠’的招牌就沒倒!”
涂了口紅的嘴唇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但她的背脊挺得如同寒風中的青竹。
“該干的活,一樣不能少!該交的貨,一天不能拖!”她的目光掃過每個人的眼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工錢,我孫玉蘭砸鍋賣鐵,也給大家按時結清!信得過我孫玉蘭的,就留下,咱們一起扛過去!”
話音落下,一片壓抑的沉默。只有隔壁拆卸的噪音依舊刺耳。老周往前挪了一步,站到了孫玉蘭側后方。緊接著,李師傅、張姐……幾個老工人都默默地站了過來。沒有豪言壯語,只有沉默的站隊。這無聲的支持,像一小簇微弱的火苗,暫時驅散了孫玉蘭心頭的嚴寒。
日子,就在這分裂的轟鳴和刻意的“沒事”中,一天天艱難地往前捱。
天剛蒙蒙亮,孫玉蘭便已起身。冷水撲在臉上,激得人一個哆嗦。鏡子里映出一張蒼白憔悴的臉,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烏青。她拿起那管口紅,旋開,對著鏡子,仔仔細細地涂上。那抹人工的紅色覆蓋了毫無血色的唇瓣,仿佛也覆蓋了她所有的脆弱和疲憊。穿上外套,她又是那個需要巡視車間、穩定軍心的“孫老板”。
車間里彌漫著棉絮和機油的味道。孫玉蘭的腳步沉穩地踏過冰冷的水泥地,目光銳利地掃過每一臺運轉的機器、每一道工序。看到新來的小工手忙腳亂,線頭纏在了一起,她沒有斥責,而是走過去,俯下身,手指靈巧地穿梭幾下,那團亂麻便被理順。“看著,線軸要這樣繞過去,手腕放松點。”她的聲音平靜,帶著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工人們看到她進來,不自覺地挺直了腰板,手上的動作也利落了幾分。
辦公桌成了她夜晚的戰場。慘白的日光燈下,堆滿了訂單、發貨單、催款單和厚厚的賬本。最上面壓著幾疊藍色的復寫紙——開票、留底,都離不開它,指尖已染上了洗不掉的淡淡藍痕。她一手飛快地按著計算器,一手握著鋼筆,眉頭緊鎖。賬本上密密麻麻的數字,如同張牙舞爪的怪獸。收入欄可憐巴巴,支出欄卻觸目驚心:工人工資、原料款、被楊虎那邊克扣刁難造成的額外損耗……下個月的工資在哪里?必須的原料錢還差多少?她必須把每一分錢都掰成兩半花。
老周抱著幾本憑證進來,臉上堆著慣常的、略帶油滑的笑容,眼神卻有些閃爍不定。“玉蘭嫂子,”他把憑證放下,搓著手,聲音壓低了點,“這個月…楊老板那邊扣款的理由,可有點多啊,又是‘損耗’,又是‘場地占用費’…還有,銀行王信貸員上午來電話了,問下季度的利息…您看?”
孫玉蘭沒抬頭,只是疲憊地捏了捏眉心,指尖的藍色在燈光下格外顯眼。“我知道,老周。”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倦意,“先緊著這個月的工資,還有下周要進的那批棉紗。其他的…容我再想想辦法。”老周“哎”了一聲,沒再多說,退了出去,那眼神里的閃爍卻讓孫玉蘭心頭蒙上一層更深的陰翳。
桌上放著半個冷硬的饅頭,是她昨晚沒吃完的。她拿起,就著搪瓷缸里的白開水,咬了一口。又干又硬,幾乎難以下咽。她機械地咀嚼著,目光始終沒離開賬本上那幾行刺眼的紅色數字。胃里空落落的,心更是沉甸甸地墜著。
“媽!媽——!”安家寧帶著哭腔的尖叫猛地撕裂了深夜的寂靜。
孫玉蘭幾乎是彈起來的,沖進隔壁的小房間。女兒小小的身體蜷縮在薄被里,劇烈地顫抖著,小臉慘白,閉著眼睛哭喊:“爸爸!血…好多血…壞人…別過來!”
巨大的心疼瞬間攫住了孫玉蘭。她撲到床邊,一把將女兒緊緊摟在懷里,雙臂用力得像是要把她揉進自己的骨血里。“寧寧不怕!寧寧不怕!媽媽在!媽媽在呢!”她拍著女兒瘦弱的背脊,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溫柔,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哼著不成調的搖籃曲,“爸爸沒事…爸爸很快就回來了…壞人不敢來,有媽媽在…”
白天,當安家寧怯生生地拉著她的衣角問:“媽媽,爸爸什么時候回來呀?那些壞人…還會來嗎?”孫玉蘭立刻蹲下身,臉上瞬間揚起一個刻意放大的、安撫的笑容。她用指關節裂口的手,輕柔地撫摸著女兒冰涼的小臉:“快了,寧寧乖。有媽媽在,壞人不敢來。你看,”她指向窗外,“廠子不是好好的嗎?機器還在轉呢!”那笑容像一張精心描繪的面具,背后是深不見底的憂慮和強撐的疲憊。
風暴總是在人最脆弱的時候降臨。
一個深夜,急促的電話鈴聲像催命符般響起。電話那頭,是合作多年的老客戶老趙氣急敗壞的聲音:“孫老板!你們廠怎么回事!說好今天送到的餐墊布呢?我這邊酒店明天開業典禮急用!你們楊老板那邊的人說,貨在他們那兒,但質量有問題,要扣下重檢!這不是存心坑人嗎?耽誤了我的事,違約金你們賠得起嗎?”
孫玉蘭的心猛地一沉。幾乎同時,車間方向傳來一陣更大的騷動和機器驟然停擺的刺耳摩擦聲!她扔下電話沖過去。
只見一臺主力織布機冒著淡淡的青煙,徹底啞火了。負責這臺機器的老師傅王伯急得滿頭大汗,手里拿著扳手,對著復雜的內部結構束手無策。
“王伯,怎么回事?”
“玉蘭啊,”王伯一臉懊喪,“傳動軸好像卡死了,關鍵部件怕是要換…這大半夜的,上哪兒找零件去?明天…明天肯定開不了工了…”這意味著,不僅老趙的貨要泡湯,高額違約金在等著,其他訂單也要延誤!雪上加霜。
四面八方的壓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孫玉蘭淹沒。貨款被惡意卡住,關鍵機器癱瘓,違約金像懸頂的利劍,工人的眼神充滿了不安,老周那閃爍的目光…還有隔壁楊虎那邊傳來的、刺耳的哄笑聲!
她獨自站在那臺沉默的、龐大的故障機器旁。車間頂棚破洞透下的慘淡月光,冰冷地打在她身上。白天強撐的“沒事”徹底碎裂。她靠著冰冷堅硬的機身,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眼淚終于沖垮了堤防,洶涌地沖出眼眶,滾燙的淚珠滑過臉頰,沖花了精心涂抹的“生態美”粉底,留下狼狽不堪的痕跡。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攤開的雙手。指關節因為寒冷和勞累裂開了細小的血口子,指尖染著洗不掉的復寫紙藍色墨痕,粗糙、丑陋。這雙手,曾經也柔軟細膩過。而現在,它們要撐起這個搖搖欲墜的家,要對抗這無邊的惡意和絕望。一股巨大的無力感攫住了她,幾乎要將她壓垮、吞噬。
就在絕望的黑暗即將徹底籠罩她時,一個略顯佝僂的身影提著工具箱,默默地走到了故障機器旁。是李師傅,那個平日里話不多、總悶頭干活的老工人。
他蹲下身,打開工具箱,拿出榔頭、扳手,動作有些笨拙,卻透著一股子專注和執拗。他抬頭看了看淚流滿面的孫玉蘭,聲音干澀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定力量:“玉蘭,別急。建國兄弟…以前教過我兩手。這老伙計的脾氣,我多少摸到一點。我…我再試試。”
緊接著,張姐端著一杯冒著熱氣的開水,也無聲地走了過來,輕輕放在孫玉蘭旁邊的工具箱上。“玉蘭,喝口水,緩緩。”她的眼神里是樸實的關切。
那杯水的熱氣裊裊上升,模糊了孫玉蘭的視線。她看著李師傅花白的頭發在昏暗光線下微微晃動,看著他布滿老繭的手小心翼翼地去觸碰那些冰冷的零件;她感受到張姐放在她肩頭那只粗糙卻溫暖的手。
絕望的冰殼,被這一點微弱的暖意,悄然融開了一道縫隙。
孫玉蘭猛地抬手,狠狠抹去臉上的淚痕。那動作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絕。指甲在臉頰上留下淺淺的紅痕,混合著淚水和花掉的妝容,讓她的臉看起來有些狼藉,但那雙眼睛,卻在淚水的沖刷后,重新燃起了火光——那是屬于母親、屬于妻子、屬于這個家最后守護者的不屈光芒。
她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似乎不再那么刺骨。她挺直了幾乎被壓垮的脊梁,走到李師傅身邊,將一把合適的扳手遞到他沾滿油污的手里。她的聲音還帶著濃重的鼻音,卻異常清晰、堅定,像淬火的鐵:
“李師傅,辛苦您!需要什么零件,您只管說!老周!”她揚聲,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立刻去庫房,把所有的備件清單和登記冊拿過來!今晚,這臺機器必須讓它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