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帶著鐵銹味的看守所大門,在安建國身后發出“哐當”一聲悶響,緩緩關閉,隔絕了身后那九個月充斥著壓抑、悔恨和思念的灰暗時光。夏日的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猛烈而灼熱,刺得他下意識地瞇起了眼睛,像一只久居地窖的鼴鼠驟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感到一陣眩暈。
他下意識地抬手擋了擋眼睛,指縫間,只看到空蕩蕩的街道和遠處模糊的田野輪廓。沒有預想中妻子和女兒的身影。心頭那點微弱的期盼,如同被針扎破的氣球,噗地一聲,泄得干干凈凈,只留下空落落的悶痛。手里那個小小的、裝著幾件換洗舊衣的包袱,似乎也沉重了幾分。
“建國?!编嚲俚穆曇粼谏砼皂懫?。他跟著走了出來,臉上帶著一種復雜的神情,有關切,也有嚴肅的告誡。他拍了拍安建國略顯單薄的肩膀,衣服下的身體明顯瘦削了不少,“出來了,就好。別的都是虛的,守著老婆孩子,把日子過踏實了,比什么都強。”他的目光銳利,仿佛能穿透人心,“遇事,多想想她們娘仨。沖動是魔鬼,這教訓,夠深刻了?!?/p>
安建國轉過身,看著這位在鐵窗內對他頗多照顧的警官,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他用力地點點頭,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摩擦:“鄧警官,大恩…不言謝。我…記住了?!泵恳粋€字都沉甸甸的,砸在心上。他抬起頭,目光越過鄧警官,投向清河村的方向。那目光里翻涌著太多東西——歸心似箭的灼熱,近鄉情怯的茫然,還有深不見底的愧疚。
告別了鄧警官,他踏上了歸途。腳步有些虛浮,踩在久違的、堅實的土地上,竟有種不真實的飄忽感。九個月,外面的世界似乎沒什么變化,又似乎什么都變了。
當那熟悉的、印著“建國織布廠”幾個褪色大字的鐵皮廠房終于出現在視野盡頭時,安建國的心跳驟然加速。然而,走近了,眼前的情景卻讓他心頭猛地一沉,如同被灌了鉛。
那道刺眼的白漆分界線,依舊橫亙在寬闊的車間中央,像一道丑陋的、永不愈合的傷口。白線的那一邊,楊立軍的地盤似乎更熱鬧了,機器轟鳴聲更大,人影晃動,甚至隱約傳來肆意的笑鬧。而屬于自家的這一邊,只有寥寥幾臺織布機在運轉,發出的“哐當”聲有氣無力,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蕭條和落寞。廠區門口的地面臟污不堪,散落著雜物,顯出幾分無人打理的破敗。安建國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了。
他深吸一口氣,帶著一身從鐵窗里帶出來的、尚未散盡的陰郁氣息,推開了自家那扇熟悉的、油漆有些剝落的院門。
堂屋里,孫玉蘭正背對著門口,彎著腰,小心翼翼地給坐在小板凳上的安家寧梳頭。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勾勒出母女倆的身影,畫面本應溫馨,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沉寂。
“吱呀——”門軸的聲響驚動了她們。
孫玉蘭手中的木梳“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她猛地轉過身,動作僵硬得如同生銹的機器。當看清門口站著的那個高大卻明顯瘦削、穿著入獄時那身舊衣服、臉上帶著風霜和疲憊的男人時,她的瞳孔驟然放大,整個人像被釘在了原地。思念、委屈、后怕、九個月獨自支撐的疲憊與心酸……無數種激烈的情感在她眼中瞬間翻騰、碰撞,最終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絕望的漣漪后,便沉淀為一片沉寂的死水,甚至浮起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冰冷的疏離。她張了張嘴,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卻一個字也沒能吐出來。
“媽?”安家寧也扭過頭,小臉上先是茫然,待看清來人,瞬間涌上巨大的驚喜,眼睛亮了起來,“爸……!”她下意識地就想站起來撲過去。
然而,就在身體前傾的剎那,那個血腥混亂的夜晚畫面猛地沖進腦海!父親手中滴血的扳手,楊立軍頭上刺目的紅,自己驚恐的尖叫和奔逃……小小的身體像是被無形的電流擊中,猛地一僵,臉上那點剛亮起的光彩瞬間被巨大的恐懼覆蓋。她像只受驚過度的小鹿,發出一聲短促的嗚咽,猛地縮回身體,死死地躲到了孫玉蘭身后,兩只小手緊緊攥住母親后腰的衣料,指關節用力到發白。她只敢從孫玉蘭身側露出半張小臉,怯生生地、帶著無法掩飾的陌生和驚懼,偷偷望著安建國。
安建國伸出去想要擁抱女兒的手臂,就那么僵硬地懸在了半空。女兒眼中那份純粹的恐懼和陌生,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上,比看守所里任何一次訓斥都更讓他痛徹心扉。巨大的愧疚和痛苦幾乎將他淹沒。他喉頭滾動,艱難地擠出沙啞的聲音:“玉蘭…寧寧…我…我回來了?!?/p>
晚飯的氣氛沉悶得能擰出水來。桌上擺著幾個菜,比孫玉蘭和安家寧平日吃的豐盛些,但誰也沒心思動筷子。只有筷子偶爾碰到碗碟的輕微聲響,在死寂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
安建國食不知味,目光無法從妻子身上移開。她低著頭,默默地、小口地扒著碗里的米飯,動作機械?;椟S的燈光下,她眼角的細紋仿佛一夜之間深刻了許多,鬢角那幾縷刺目的灰白更是如同針一樣扎著他的眼。僅僅九個月,那個美麗鮮活、笑容明亮的妻子,竟被磋磨成了這副心力交瘁的模樣。他想起進門前看到的那片蕭條,想起那道刺眼的白線,一股剜心般的疼痛讓他幾乎窒息。
他的視線下意識地掃過墻角那個簡陋的梳妝臺。那套熟悉的“生態美”化妝品靜靜地放在那里,粉盒蓋子開著,那管口紅斜斜地躺在旁邊,蓋子也沒有擰緊。安建國的心猛地一縮,瞬間明白了。明白了妻子在他不在的日子里,是如何每天對著鏡子,用這薄薄的顏色掩蓋憔悴,強撐著“沒事”的體面,獨自一人面對那些豺狼虎豹,扛著這個搖搖欲墜的家。這份無聲的堅韌和犧牲,帶來的不是欣慰,而是排山倒海的心疼和幾乎將他壓垮的自責。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安建國換上了那身沾著機油和鐵銹味的舊工裝。粗硬的布料摩擦著皮膚,帶來一種久違的、屬于“安建國”而非“囚犯”的真實感。他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通往車間的側門。
一股混雜著棉絮、機油和陳舊灰塵的氣息撲面而來。眼前的景象,讓安建國心頭壓抑了一夜的怒火如同澆了油的干柴,“騰”地一下熊熊燃燒起來!
屬于他的半邊車間,彌漫著一股衰敗的氣息。幾臺織布機雖然還在轉,但蒙著一層明顯的灰塵,顯然缺乏應有的保養。原料棉紗堆放得雜亂無章,邊角料、廢線頭散落在地上,無人清理。這與他記憶中那個整潔有序、充滿活力的車間天差地別!
更讓他怒火攻心的是角落里的情景:安志遠!他那個好侄子!正大喇喇地靠在一堆半成品布匹上,腦袋歪著,發出輕微的鼾聲!腳邊散落著好幾個煙頭,還有一灘可疑的、像是唾液的痕跡。而他負責操作的那臺織布機,紗線凌亂地絞成一團,顯然是操作不當,甚至可能是故意導致了故障,徹底卡死了!旁邊還堆著一小摞明顯織壞了的布,成了廢品!
孫玉蘭正站在那臺故障的機器前,眉頭緊鎖,試圖跟這個睡眼惺忪的侄子溝通:“志遠,醒醒!這臺機子怎么回事?卡死了,今天的任務……”
安志遠被吵醒,不耐煩地抬了抬眼皮,看清是孫玉蘭,嘴里嘟囔著,帶著濃重的睡意和毫不掩飾的輕慢:“哎呀嬸子,吵什么吵…不就壞了嗎?等會兒…等會兒找個人來修修唄!急啥?”他甚至沒注意到門口陰影里,那個臉色鐵青、如同即將噴發火山的高大身影。
老周抱著賬本站在稍遠的角落里,看到安建國進來,眼神猛地一縮,下意識地就想往后退,臉上閃過一絲心虛和慌亂,最終卻只是縮了縮脖子,沒敢上前,也沒吭聲。
安建國胸腔里的怒火如同巖漿般奔涌!他想起昨夜妻子沉默的憔悴和女兒眼中的恐懼;想起高玉芬刻薄的嘴臉;想起大哥死后自己是如何掏錢給他置辦棺材、操辦喪事;想起安家明上師范的學費生活費都是自己按月寄去,結果呢?就換來這么個在他廠里混吃等死、糟蹋機器、對他妻子呼來喝去的白眼狼?!
所有的忍耐、愧疚、對亡兄的情分,在這一刻被安志遠那輕慢的“急啥?”徹底點燃、炸裂!
安建國動了。他沒有怒吼,只是邁開了步子。沉重的勞保鞋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發出“咚!咚!咚!”的悶響,如同重錘狠狠敲在每個人的心上,瞬間蓋過了機器的噪音。整個車間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工人們驚愕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紛紛望過來。
安志遠終于被這不同尋常的壓迫感驚動,睡意全無。他扭頭,看到如同鐵塔般矗立在自己面前、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的安建國,嚇得渾身一哆嗦,手里捏著的半截煙“吧嗒”掉在地上,濺起幾點火星。
“二…二叔?”他聲音發顫,結結巴巴,“您…您啥時候回來的?”
安建國沒有回答。他的目光像冰冷的刀鋒,先掃過那臺徹底癱瘓的機器和旁邊那堆廢布,然后緩緩下移,落在安志遠那張寫滿油滑和心虛的臉上。那眼神里翻涌的怒火和失望,幾乎要將安志遠燒穿。
“安!志!遠!”安建國的聲音并不算特別高,卻如同平地驚雷,帶著一種壓抑到極致的、令人膽寒的暴怒,瞬間炸響在死寂的車間里,每一個字都像淬了火的鐵釘,狠狠砸下:
“你給我聽好了!現在!立刻!馬上!滾出我的廠子!你被開除了!從今往后,建國織布廠的大門,你一步也別想再踏進來!”
車間里落針可聞。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雷霆之怒驚呆了,大氣不敢出。安志遠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由驚轉怒:“二叔!你…你瘋了吧?!憑什么?我干得好好的,你憑什么開除我?!”
“憑什么?”安建國怒極反笑,那笑聲冰冷刺骨,眼神銳利如電,“就憑你在我這混吃等死!就憑你糟蹋機器浪費原料!就憑你對我媳婦沒大沒小,呼來喝去!”他猛地踏前一步,巨大的陰影籠罩住安志遠,手指幾乎戳到對方的鼻尖上,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痛心疾首的控訴:
“就憑你爹死了,是我安建國掏錢買的棺材板,是我給他摔盆送終!就憑你妹妹安家明上師范的學費、生活費,是老子的錢按月寄過去的!養條狗還知道看家護院,搖搖尾巴!養你?老子養出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滾——!現在就給我滾——!”
最后一聲怒吼,如同受傷雄獅的咆哮,震得車間頂棚的灰塵簌簌落下,也徹底擊潰了安志遠強撐的氣勢。他臉色由紅轉白,嘴唇哆嗦著,在安建國那燃燒著怒火和失望的目光逼視下,竟一個字也反駁不出來,只剩下羞憤和難堪。
下午,高玉芬披麻戴孝沖進院子,懷里竟抱著亡夫安建邦的遺像!
“建邦啊!你睜眼看看?。 彼龑⑦z像狠狠懟到安建國面前,涕淚橫流,“你親弟弟要逼死我們孤兒寡母?。≈具h不過碰了下機器,他就要斷我們活路?。∧阕吡宋覀兡镓砜稍趺椿畎 ?/p>
遺像里安建邦沉默的臉像鞭子抽在安建國心上。他想起大哥寒冬里把最后半塊饃塞給他,啞聲說:“建國…替哥看著點他們…”
高玉芬見他眼神松動,猛地跪地抱住他腿:“他二叔!志遠混賬我打他!可家明還在念書啊…你忍心看她輟學嗎?我們娘倆給你當牛做馬還不行嗎?”
安建國盯著大哥的遺像,攥緊的拳頭緩緩松開。他彎腰,從褲袋摸出一串黃銅鑰匙——那是采油廠商業街黃金鋪面的鑰匙。
“嫂子,”他聲音沙啞得像磨砂紙,“這鋪面…給志遠開小賣部?!辫€匙拍在遺像木框上,一聲脆響。
高玉芬的哭聲戛然而止。
“但有句話您記著?!卑步▏抗馊绫F釘在她臉上,“地給了,人情也還了。往后廠里的事、家里的事,別再登我的門!”
高玉芬一把抓起鑰匙攥在手心,變臉比翻書還快:“他二叔仁義!我就知道你不會不管……”
傍晚的余暉給破敗的廠區鍍上了一層虛假的暖金色。喧囂和哭嚎終于散盡,院子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寂靜。安建國坐在堂屋那張舊八仙桌旁,后背靠著冰涼的墻壁,巨大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更是心靈深處被反復撕扯后的鈍痛。
孫玉蘭默默地走了進來,手里端著一杯熱水,輕輕地放在他面前的桌上。氤氳的熱氣裊裊上升。她沒有說話,只是在他旁邊的條凳上坐下,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但安建國能感覺到,她緊繃了一天的肩線,似乎微微松弛了那么一絲絲。
門口傳來細微的響動。安建國抬眼望去,只見安家寧小小的身影躲在門框后面,只露出半張小臉和一只烏溜溜的大眼睛,正偷偷地望著他。眼神里沒有了白天的極度恐懼,卻依舊充滿了怯生生的試探和濃得化不開的陌生。
安建國的心像是被一只小手又輕輕擰了一下,酸澀得厲害。他努力壓下心頭的沉重和苦澀,臉上擠出他能做到的最溫和、最小心翼翼的笑容,朝著女兒的方向,輕輕地招了招手,聲音放得又輕又柔:“寧寧…來,到爸爸這兒來…”
安家寧的小身子明顯猶豫了一下。她回頭看了看媽媽,孫玉蘭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小家伙這才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慢慢地、一小步一小步地挪了出來,挪到離安建國還有幾步遠的地方,又停住了,兩只小手緊張地背在身后,低著頭,盯著自己的腳尖。
安建國的心軟得一塌糊涂,又痛得無以復加。他緩緩地伸出手臂,動作輕柔得像是怕驚飛一只蝴蝶,寬厚粗糙的手掌,小心翼翼地、帶著萬分的珍重,輕輕地落在了女兒柔軟的發頂。
安家寧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但沒有像白天那樣驚恐地躲開。她只是依舊低著頭,小肩膀微微縮著,像一只隨時準備逃離的小動物。那份僵硬和生疏,像一根無形的針,細細密密地扎在安建國的心上。
安建國的手掌停留在女兒的發頂,感受著那細軟的發絲。他的目光從女兒低垂的、帶著驚懼余韻的小臉,移到旁邊妻子沉默的、眉宇間刻滿疲憊的側顏。一種沉甸甸的、混雜著無盡心疼、深刻愧疚和巨大責任感的復雜情緒,如同巨石般壓在他的胸口,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他知道,看守所的鐵窗和那個血腥的夜晚留下的傷痕,遠比他想象的要深,遠不是開除一個安志遠就能輕易撫平的。歸家的暖陽雖然穿透了云層,但此刻照亮的,依舊是一個布滿裂痕、需要他耗盡心力去小心修補的家,和一個千瘡百孔、強敵環伺的戰場。
那里面,有對過往付出的痛悔,有對親情涼薄的認知,更有一種破釜沉舟、絕地求生的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