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三年十一月底,玻璃絲廠的喧囂,像一層浮動的金粉,暫時掩蓋了生活的粗糲底色。訂單依舊穩定,卡車依舊排隊,安建國手臂上的紅疹在反復發作后,似乎也磨出了些耐受性,但那深入骨髓的刺癢從未真正消失,如同潛藏的暗流。廠門口那片新翻的菜地,大白菜還在旺盛的生長,承載著安建國對平凡安穩的期許。
一個陰雨綿綿的午后,廠里的機器聲似乎被雨幕壓得低沉了許多。安建國正在車間里跟工頭老李商量一批加急訂單的排期,腰間的“三星”手機突然尖銳地響了起來。他心頭莫名一跳,那鈴聲在機器的轟鳴里顯得格外刺耳。
是孫玉蘭打來的,聲音帶著極力壓抑卻依舊破碎的哭腔,像繃緊的弦驟然斷裂:“建國……快……快回來……娘……娘怕是不行了……”
安建國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手里的扳鉗“哐當”一聲掉在水泥地上。他腦子里“嗡”的一聲,什么都顧不上了,對著老李吼了一聲“你看好廠子!”,便像離弦的箭一樣沖出車間,連雨衣都忘了拿。
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他的頭發和單薄的工裝,他跨上那輛紅色摩托,引擎發出吃力的嘶吼,在濕滑的泥路上瘋狂顛簸著沖向孫家村。雨水模糊了視線,他胡亂抹一把臉,眼前晃動的全是丈母娘慈祥的臉:給他納千層底布鞋的樣子,偷偷給家麗家寧塞糖的樣子,在玉蘭最艱難時默默守護的樣子……那個總是佝僂著腰,卻用瘦弱肩膀替他們擋過無數風雨的老人,要走了?
趕到孫家小院時,堂屋里已經擠滿了人。壓抑的哭聲、低沉的議論聲交織在一起。孫玉蘭跪在炕沿邊,緊緊握著母親枯瘦如柴的手,淚水無聲地洶涌,肩膀劇烈地顫抖著。玉梅和玉山也在,眼圈通紅。安建國沖進來,帶進一身寒氣和水汽。他撲到炕邊,看著老人緊閉的雙眼,灰敗的臉色,微弱的、幾乎感覺不到的呼吸,喉嚨像被一只大手死死扼住,發不出半點聲音。他顫抖地伸出手,輕輕握住老人另一只冰冷的手,那曾經溫暖有力的手,此刻只剩下皮包骨。
“娘……娘,建國回來了……”孫玉蘭泣不成聲地呼喚。
老人的眼皮似乎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安建國的心像被狠狠揪住,他俯下身,湊到老人耳邊,用盡全身力氣,像哄孩子般,聲音嘶啞卻無比清晰地承諾:“娘,您放心!有我在!玉蘭有我!家麗家寧有我!這個家,塌不了!您老踏踏實實的……”他后面的話哽在喉嚨里,化成了滾燙的淚水,砸在老人冰涼的手背上。
也許是聽到了女婿這沉甸甸的承諾,也許是耗盡了最后一絲心力,老人緊蹙的眉頭似乎微微松開了一些。又過了漫長而煎熬的幾個小時,在滿屋親人肝腸寸斷的注視下,老人極其微弱地吸了最后一口氣,胸膛再未起伏。那根支撐了孫玉蘭半生、也溫暖了安家十幾年的頂梁柱,無聲無息地倒了。
“娘——!”孫玉蘭撕心裂肺的哭嚎終于沖破了壓抑,像受傷的母獸,撲在母親身上,身體因為巨大的悲痛而痙攣。安建國緊緊抱住妻子,這個在工廠危局、在牢獄之災面前都未曾真正垮掉的男人,此刻也紅了眼眶,淚水混著臉上的雨水滾落。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巨大空洞和徹骨的寒冷。丈母娘走了,玉蘭最后的精神依靠沒了,這個家,像是驟然失去了平衡。
接下來的日子,悲痛被喪事的繁雜流程暫時掩蓋。安建國成了當仁不讓的主心骨。他強忍悲痛,跑前跑后,安排棺木、通知親友、采買香燭紙錢、布置靈堂……事無巨細,親力親為。他用自己的肩膀,扛起了丈母娘身后所有的體面。他守在靈堂里,煙一支接一支地抽,琥珀煙盒很快見了底。眼窩深陷,胡子拉碴,手臂上那些玻璃絲粉塵引發的紅疹在疲憊和悲傷的夾擊下,顯得更加猙獰刺目。
出殯前一天的傍晚,安建國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去鎮上采辦最后一批喪宴用的食材。路過那個熟悉的彩票點,花花綠綠的號碼圖貼滿了窗戶。他習慣性地停下腳步,摸向口袋,想買幾注,仿佛這個動作能帶來一絲麻木的安慰。手指觸到的卻是空空如也的口袋——錢都用在喪事上了,連買包煙的錢都湊給了管事的。
他苦笑了一下,搖搖頭,疲憊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彩票點門口小黑板上用粉筆寫著的上一期開獎號碼。那是他昨天本該買的那期。他買彩票有個習慣,總喜歡用家里人的生日組合幾注固定號碼。他機械地看向那串中獎號碼——紅球:10,15,22,30,33藍球:08。
他的目光凝固了。
10——玉蘭的生日(8月10日,取10)。
15——家麗的生日(4月13日,1+3+4=8?不對……他猛地想起,家麗是87年4月13,1+3=4,8+7=15……他習慣性地用了家麗出生年份后兩位相加)。
22——家寧的生日(4月13日,4+13=17?不對……他慣用的是4月13日,直接取13,但有時也會取4+1+3=8……混亂中,他依稀記得自己昨天想寫的是……家寧的出生年份1994,9+4=13?不對……他腦子亂成一鍋粥。等等!30!姥姥的年齡?不對……他猛地想起,自己那組固定號碼里,有一注是:10(玉蘭日)、15(家麗年份和?)、22(?)、30(建國月?11月30日取30)、33(?)、藍球08(家寧月日4+4=8?)——而眼前的中獎號碼是:10,15,22,30,33,08!
一字不差!
安建國只覺得全身的血液“轟”的一聲沖上了頭頂,又在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鐵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他死死地盯著那串數字,眼球因為極度的震驚和難以置信而幾乎凸出來。耳邊所有的聲音——風聲、車聲、人聲——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血液沖撞太陽穴的轟鳴和心臟驟然恢復跳動后瘋狂的擂鼓聲!
一等獎!五百萬!是他守了不知多久、用親人生日組合的號碼!昨天!就在昨天!他因為守在丈母娘身邊,寸步不離,錯過了!就這一次沒買!
巨大的眩暈感猛地襲來,他踉蹌一步,狠狠扶住彩票點冰冷的鐵門框才沒摔倒。冰冷的鐵銹味混著彩票點特有的油墨紙張氣味鉆入鼻腔,卻無法喚醒他麻木的神經。他像一尊被抽空了靈魂的泥塑,呆立在暮色漸沉的街頭,眼睜睜看著那串改變命運的數字,在昏暗的光線下,對他發出無聲而殘酷的嘲諷。
“呵……呵呵……”一聲沙啞干澀、帶著濃濃自嘲和無限悲涼的笑,從他喉嚨深處艱難地擠了出來。他抬手,用布滿紅疹、粗糙不堪的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臉,分不清是雨水、汗水還是別的什么。那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空洞,引得路人側目。
“命……這就是命啊……”他喃喃自語,像是說給老天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五百萬的幻影在眼前破碎,只留下比深秋雨水更冰冷的現實——丈母娘的喪事要辦體面,玉蘭悲痛欲絕需要支撐,工廠的機器還在轟鳴,玻璃絲的粉塵還在飛舞……那張未買成的彩票,像一個巨大的、荒誕的玩笑,短暫地照亮了他灰暗的天空,又瞬間熄滅,只留下更深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一種被命運愚弄的無力感。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串刺眼的號碼,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痛悔,有自嘲,有認命,最終都化為一片沉沉的死寂。他轉過身,拖著比來時更加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融入了為丈母娘奔忙的、悲傷的人流中。那五百萬的幻夢,像一滴水落入燒紅的鐵板,“滋啦”一聲,只留下一縷微不足道的青煙,轉瞬即逝。
然而,命運的嘲弄并未結束。更大的風暴,在喪事尾聲驟然降臨。
按照當地習俗,停靈三日后出殯。就在準備移靈去火葬場的前夜,幾個穿著簇新但樣式老氣的中山裝、自稱是孫家遠房“表親”的男人,帶著一臉嚴肅和不容置疑的“族老”派頭,闖進了孫家小院。為首的一個花白胡子老頭,手里拄著根油亮的拐杖,目光掃過悲戚的眾人,最終落在孫玉蘭和安建國身上,清了清嗓子,聲音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裁決感:
“玉蘭侄女,建國,節哀順變。老太太高壽仙去,是喜喪。不過,這骨灰安置,是有老規矩的!你們孫家這一支,男丁不旺,玉山兄弟又在外地安家。老太太的骨灰,按咱們孫家族規,得‘并骨’!得送回老墳山,跟你們早逝的爹合葬!落葉歸根,這才是正理!我們幾個老表,就是來接老太太‘回家’的!”
“并骨?”孫玉蘭猛地抬起頭,紅腫的眼睛里充滿了驚愕和抗拒,“我娘在孫家村活了一輩子!這里就是她的根!爹的墳也在這里!憑什么要送回老墳山?”老墳山在幾十里外的深山里,荒涼偏僻,她母親生前從未提過要葬回那里!
“憑什么?”那花白胡子老頭拐杖重重一頓,地板發出悶響,“就憑族規!老太太的香火,得靠著祖宗庇佑!送回老墳山合葬,天經地義!你們做兒女的,難道想讓你娘做個孤魂野鬼不成?”
“放屁!”一聲怒吼如同炸雷,瞬間壓過了所有嘈雜!一直沉默著、眼睛布滿血絲的安建國,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雄獅,猛地一步跨出,高大的身軀帶著一股凜冽的煞氣,擋在了靈床前,隔開了那幫“表親”和孫玉蘭母女!
他雙眼赤紅,死死盯著那花白胡子老頭,額頭上青筋暴跳,因連日勞累和悲痛而沙啞的嗓子,此刻爆發出驚雷般的咆哮,震得整個堂屋嗡嗡作響:
“什么狗屁族規!什么狗屁并骨!我娘在孫家村活了八十七歲!生兒育女!養老送終!她的根就在這兒!她的魂就在這兒!輪不到你們這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表親’來指路!”
他猛地一指門外,手臂上的紅疹在激動下顯得更加駭人:
“想帶走我娘?除非從我安建國的尸首上踏過去!”
這聲怒吼,帶著當年為護妻子暴打楊立軍時的血性,帶著守護這個家最后的決絕!他像一座驟然拔地而起的山岳,渾身散發著不容侵犯的凜冽氣息,堵在靈床前,寸步不讓!那幫“表親”被他突如其來的暴怒和那股拼命的架勢震懾住了,面面相覷,一時竟無人敢上前。
就在這時,孫玉蘭的大哥孫玉山也紅著眼眶站了出來,他身材不如安建國高大,但此刻也毫不退縮,指著那幫人怒斥:“聽見沒有?我姐在孫家活到八十七歲!輪不到你們指手畫腳!趕緊走!別在這兒擾了我娘清凈!”
“你……你們……”花白胡子老頭氣得胡子直抖,指著安建國和孫玉山,“反了!反了天了!不守族規,你們要遭報應的!”
“報應?”安建國冷笑一聲,聲音如同寒冰,“我安建國行的端做得正!報應也輪不到你們來管!給我滾——!”最后一個“滾”字,如同平地驚雷,帶著無邊的怒火和守護至親的決絕。
那幫人看著安建國赤紅的雙眼和緊握的拳頭,再看看孫家兄弟同仇敵愾的氣勢,以及周圍親友憤怒鄙夷的目光,終究是色厲內荏。花白胡子老頭恨恨地一跺腳:“好!好!你們等著!有你們后悔的時候!”撂下狠話,帶著人灰溜溜地擠出了孫家小院。
一場風波暫時平息。安建國緊繃的身體微微晃了一下,巨大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襲來。他緩緩轉過身,看著靈床上覆蓋著白布的丈母娘,又看向撲在母親身上再次失聲痛哭的孫玉蘭,這個鐵打的漢子,眼眶再次濕潤了。他默默地走過去,重新跪在妻子身邊,粗糙的大手緊緊握住她冰涼顫抖的手。
靈堂里燭火搖曳,映照著孫玉蘭一夜之間仿佛又蒼老憔悴了許多的側臉,也映照著安建國眼中那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被命運反復捶打后的蒼涼。姥姥走了,帶走了最后的依靠;五百萬的幻夢破碎,嘲笑著他的掙扎;而守護亡者最后的尊嚴,竟也要以命相搏。暖陽時代殘留的最后一絲余溫,在這深秋的寒夜里,徹底消散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