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三年的十二月，姥姥的骨灰，最終安穩地長眠在孫家村后山的松柏林里，離她生活了一輩子的土地很近。安建國用一場硬碰硬的“骨灰保衛戰”，守住了亡者的尊嚴，也守住了孫玉蘭心中最后一點念想。然而，這場勝利的代價是巨大的。安建國像是被抽掉了幾根主心骨，眼里的光黯淡了許多，沉默的時間越來越長，手臂上那些玻璃絲粉塵引發的紅疹，在持續的疲憊、悲傷和心力交瘁下，頑固地蔓延著，顏色更深，抓撓后滲出細小的血點，帶來日夜不休的刺癢。

玻璃絲廠的喧囂依舊，訂單依舊排著隊，卡車依舊在門口吞吐著銀色的卷軸。但這表面的繁華，在安建國眼中，似乎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灰翳。周守財報上來的賬目數字依舊漂亮，但他偶爾掃過會計室時，總覺得周守財那謙恭笑容的背后，藏著些閃爍不定的東西。廠門口那片菜地，在初冬的寒氣里徹底蔫了，枯黃的藤蔓纏繞在稀疏的竹架上，像是一幅潦草的殘局，無聲地訴說著未竟的承諾。

時間滑向2003年的平安夜。云溪縣的上空堆積著厚重的鉛灰色云層，空氣又濕又冷，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沉悶。沒有雪，只有刺骨的寒風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葉，打著旋兒。

星橋鎮東頭，安家的小院。堂屋里生著煤爐，但寒意依舊絲絲縷縷地從門縫窗隙鉆進來。孫玉蘭坐在爐邊的小板凳上，眼神有些空茫地望著跳躍的藍色火苗。姥姥的離去抽走了她大半的精氣神，她像一株驟然失去依附的藤蔓，沉默而憔悴。安家麗在里屋收拾東西，明天她就要回職高宿舍了，動作有些機械，臉上沒什么表情。

只有安家寧，還帶著孩子氣的不安和一絲被壓抑的興奮。她趴在堂屋的方桌上，面前攤開一本嶄新的、印刷精美的宣傳冊。那是她前幾天跟同學去縣城新華書店，在旅游專柜前挪不動步，央求店員好久才拿到的——《青島夢幻海洋世界探秘》。宣傳冊上，巨大的藍色玻璃幕墻后面，色彩斑斕的熱帶魚群在珊瑚叢中穿梭，憨態可掬的海豚高高躍出水面，晶瑩剔透的水母在幽藍的光影中緩緩飄蕩……一個她只在電視里見過的、夢幻般的海底世界。

“媽，你看！這個叫魔鬼魚！它的嘴在下面，像在笑！”安家寧指著宣傳冊上鰩魚的圖片，試圖把母親從沉郁中拉出來，聲音帶著刻意的輕快，“還有這個！海豚表演！聽說它們會頂球，會唱歌！可聰明了！”

孫玉蘭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揉了揉女兒的頭，目光落在宣傳冊上那片深邃的藍色里，卻顯得有些遙遠：“嗯，好看。”

安家寧敏銳地捕捉到母親的心不在焉，小嘴微微撅起。她又看向剛放下碗筷的父親安建國。他正從里屋拿出那件半舊的黑色皮夾克穿上，動作有些遲緩。他臉上帶著濃重的疲憊，眼下的烏青清晰可見，眉頭習慣性地鎖著，仿佛被無形的重擔壓著。他拿起桌上那部老舊的“三星”手機，塞進夾克口袋。

“爸，你要出去？”安家寧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聲音帶著緊張。

“嗯，”安建國應了一聲，聲音有些沙啞，彎腰去拿靠在門邊的摩托車頭盔，“采油廠設備科的王科長，晚上組了個飯局，在縣城的‘鴻賓樓’。廠里那批加急的保溫棉，款子還沒結清，得去應酬一下。”他解釋著，語氣里透著一股深深的無奈和厭煩。這種酒桌應酬，觥籌交錯間的虛與委蛇，是他最厭惡的，但為了廠子的周轉，為了壓在頭上的債務，他不得不一次次低頭，把自己灌醉。

“今天……今天你說要陪我去圖書館借書的！”安家寧猛地站起來，小手攥緊了那本海洋世界的宣傳冊，指節發白。她想想起宣傳冊上那片令人心馳神往的藍色，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恐慌瞬間淹沒了她。姥姥走了，家里整天死氣沉沉，姐姐明天就要走，爸爸又要去喝酒……這個周末，難道又要在一片冰冷和等待中度過？她不想再一個人守著冰冷的屋子，聽著風聲等爸爸醉醺醺地回來！

“爸！你別去了！”安家寧沖到安建國面前，仰著小臉，眼圈迅速紅了，“你答應過我的！你說等……等不那么忙了……就帶我去青島看海洋館！看真的海豚！”她幾乎是喊出來的，聲音帶著哭腔，把那本翻得有些卷邊的宣傳冊用力舉到安建國眼前，指著那片夢幻的藍色，“你看！就在這兒！你說過的！你說話還算不算數？！”

宣傳冊上那片純凈、充滿生機的藍色，此刻像一把鋒利的錐子，狠狠扎在安建國的心上。他看著女兒通紅的、充滿期盼和控訴的眼睛，看著她手里那本承載著孩子最簡單夢想的小冊子，喉嚨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他想起丈母娘臨終前自己那沉甸甸的承諾，想起廠門口那片荒蕪的菜地，想起彩票點門口那串冰冷的中獎號碼……無數的愧疚、疲憊、無力感如同潮水般涌來，幾乎將他淹沒。他何嘗不想兌現對女兒的承諾？何嘗不想陪陪家人過一個溫暖的夜晚？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只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他粗糙的大手，帶著玻璃絲粉塵留下的微紅痕跡，輕輕落在安家寧的頭頂，揉了揉，聲音干澀而疲憊：“寧寧乖，爸……爸今天真的有要緊事。那批款子拿不到，廠子里下個月的工資都發不出來了。等爸忙完這陣，開春，開春暖和了，爸一定帶你去！去看海豚，看魔鬼魚，看個夠！”他的承諾，在此刻顯得那么蒼白無力，連他自己都覺得像一張隨時會被戳破的空頭支票。

“我不信！你每次都這么說！”安家寧的眼淚終于決堤，她猛地后退一步，躲開父親的手，小小的身體因為激動而顫抖。巨大的失望和一種被拋棄的恐懼攫住了她。她看著父親拿起頭盔，轉身就要往院門走，一個沖動讓她做出了近乎本能的反抗！

她像一陣小旋風似的沖出堂屋，先一步跑到院門口！那扇用粗鐵條焊成的、沉重的對開大鐵柵欄門，平時開關都吱呀作響。安家寧用盡全身力氣，抓住冰冷的鐵條，狠狠地將兩扇門拉攏！“哐當！”一聲沉重的悶響，鐵門合上了！她從里面抽出那根足有小孩胳膊粗的、銹跡斑斑的鑄鐵門栓，使出吃奶的勁兒，把它插進了門鼻里！

“寧寧！你干什么！開門！”安建國追到門口，被女兒的舉動驚住了，拍打著冰冷的鐵柵欄，聲音帶著焦急和一絲慍怒。鐵柵欄的縫隙里，映出他疲憊而錯愕的臉。

“我不開！就不開！”安家寧背靠著冰冷的大鐵門，小小的身體死死抵住門栓，仿佛那是她守護最后一絲希望的堡壘。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滾落，她仰著頭，透過鐵柵欄的縫隙，死死盯著門外的父親，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孩童固執的絕望：

>“你騙人！你走了就又要喝醉！又要很晚才回來！今天是周末！你哪也不許去！你答應過帶我去看海洋館的！你說話要算數——！”

鐵柵欄冰冷堅硬的線條，將她稚嫩的臉分割成破碎的幾塊，淚水順著鐵銹的痕跡蜿蜒而下。那本《青島夢幻海洋世界探秘》的宣傳冊，被她緊緊抱在胸前，彩色的封面在灰暗的冬日午后，顯得如此脆弱而不真實。鐵柵欄內外，父女倆隔著冰冷的金屬對視著，一邊是孩子被辜負信任的絕望控訴，一邊是父親被現實重壓的疲憊與無力。

就在這時，安建國口袋里的“三星”手機，像催命符一樣，尖銳地響了起來！那鈴聲在死寂的對峙中顯得格外刺耳。

安建國煩躁地掏出手機，屏幕上跳動著“王科長”三個字。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住心頭的怒火和翻涌的酸楚，狠狠抹了把臉，對著鐵門內的女兒，幾乎是咬著牙，再次承諾，聲音低沉而急促，帶著一種被逼到墻角的無奈：

“寧寧，聽話！把門打開！爸保證，這次是真的！等暑假！爸一定帶你去青島！去看海洋館！看海豚跳得比房子還高！爸要是再騙你，就是小狗！快開門，電話催了！”

他的目光越過女兒淚痕斑駁的小臉，望向她身后堂屋門口。孫玉蘭不知何時也跟了出來，倚著門框，臉色蒼白，眼神復雜地看著這一幕，嘴唇動了動，卻終究沒有出聲勸阻。她知道丈夫的難處，也心疼女兒的委屈，這夾縫中的無力感，讓她心如刀絞。

安家寧看著父親急切的眼神，聽著那不斷響起的刺耳鈴聲，又回頭看了一眼母親沉默而憔悴的臉。抵著門栓的力氣，一點點泄了下去。一種孩童特有的、敏銳的妥協本能告訴她，這一次，她攔不住。巨大的失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沒了最后一點掙扎的力氣。她的小手，終于顫抖著，一點一點，拔出了那根沉重的鑄鐵門栓。

“哐啷”一聲，門栓落地。

安建國立刻用力推開沉重的鐵門。他甚至沒來得及再看女兒一眼，也沒顧上安撫妻子，只是匆匆地、帶著一種近乎逃離的狼狽，彎腰撿起地上的頭盔，對著手機吼道：“喂！王科！馬上到！剛被家里丫頭鎖門里了！見諒見諒！”

他一邊對著電話點頭哈腰地解釋，一邊大步流星地跨上停在門口的那輛紅色摩托。發動機發出嘶啞的轟鳴，在冰冷的空氣中噴出淡藍色的尾氣。他戴上頭盔，最后回頭瞥了一眼院子。

安家寧還站在原地，小小的身影在敞開的鐵門框里顯得格外單薄。她低著頭，懷里緊緊抱著那本海洋世界的宣傳冊，淚水大顆大顆地砸在彩色的封面上，暈開一小片模糊的藍色。孫玉蘭走過去，默默地把女兒摟進懷里，母女倆的身影在陰沉的天空下，顯得那么無助。

安建國的心像被狠狠剜了一刀，痛得他幾乎窒息。他猛地扭回頭，不敢再看。擰動油門，紅色摩托像一支離弦的箭，帶著一股決絕的、奔赴宿命般的氣息，沖出了小院，沖上了通往縣城的、塵土飛揚的泥路。車尾燈在灰暗的光線下，像兩滴迅速遠去的、微弱的血珠。

寒風卷起塵土，撲打著院門。老張頭烤鴨店的方向，那霸道誘人的焦香味，不合時宜地隨著風飄了過來，絲絲縷縷，鉆入安家寧的鼻腔。老張頭正好探出頭，看見安建國摩托遠去的背影，揚著嗓子喊了一句：“建國！剛出爐的鴨子！肥著呢！給丫頭帶塊鴨胸回去不？”

摩托車的轟鳴聲迅速遠去，消失在路的拐角，沒有回應。那濃郁的烤鴨香，此刻聞起來，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慌的、油膩的絕望。

安家寧把臉深深埋在母親冰冷的棉襖里，小小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那本承載著藍色幻夢的宣傳冊，從她無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聲掉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封面上海豚躍起的優美弧線，被一層薄薄的、帶著鐵銹味的塵土，迅速覆蓋。鐵柵欄門的陰影，長長地投射下來，將她和母親，連同地上那本小小的藍色夢想，一同籠罩在一片冰冷的灰暗之中。

那扇為了挽留而關閉又被打開的沉重鐵門，最終，沒能留住父親奔向死亡的車輪。那個關于海洋館的、被反復承諾又被倉促重申的暑假約定，成了安家寧心中，永遠無法抵達的、最藍也最痛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