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五月鳴蜩”揚的燥意,且聽夏盛時節萬物勃發的熾烈聲息
田埂上的葽草籽剛落定,樹梢就傳來“知了——知了——”的聲浪。正午的日頭把地面曬得發燙,楊永革蹲在老槐樹下乘涼,看蟬蛻掛在枝椏上,空殼泛著金,像被陽光鍍過——這是“五月鳴蜩”的動靜,比四月的銳氣更“張揚”,裹著股灼人的熱,往人的骨頭縫里鉆。
《詩經》里“五月鳴蜩,六月精陽”的字跡,此刻在書頁上浸出層汗濕的印。他前日夾在書里的麥秸,已被曬得發脆,輕輕一碰就斷成小節,斷口處的纖維像蟬的翅膀,閃著銀光。“蟬一叫,日子就‘燃’起來了。”王大爺扛著打麥機經過,機器的鐵殼被曬得燙手,“我爺說,五月的熱不是悶,是‘火性’在竄,草要結籽,麥要灌漿,連人都得跟著添把勁。”
這燥意,比四月的銳氣更“潑灑”。
曬谷場最先成了熱的舞臺。新割的麥子堆成小山,麥穗上的芒刺沾著汗珠,在陽光下亮得刺眼。張大爺揮著連枷打麥,木柄撞擊麥穗的“砰砰”聲,混著蟬鳴成了二重奏。麥粒脫殼時帶著股“焦香”,是被日頭烤出來的,抓一把在手里,掌心立刻沁出汗,麥粒滾過指縫,像捧著把碎火。“這麥得‘趁熱打’。”他抹了把臉上的汗,汗珠滴在麥堆上,“五月的麥粒沾了熱,磨出的面才筋道,蒸出的饅頭能立住筷子。”
李大媽的菜園里,黃瓜架爬得比人高,藤蔓上的黃花謝了,結出的小黃瓜頂著“黃帽”,身上的刺扎得人指尖發麻。她摘黃瓜時得戴著草帽,不然日頭能把后頸曬脫皮。“這瓜得‘渴著點’。”她往根上澆了瓢井水,水剛滲進土就沒了影,“五月的菜不怕曬,越曬越甜,你看這黃瓜蒂,帶著點焦,吃著才夠味。”
最奇的是社區的老井。井臺邊的石板被人踩得發亮,往下看,井水比往常淺了半截,水面浮著層“油光”,是被日頭曬出來的。趙阿姨拎著水桶打水,繩轱轆轉得“嘎吱”響,水桶剛碰到水面,就“滋”地冒起白煙,像水在鍋里開了似的。“這水是‘溫’的。”她把水倒進缸里,缸壁立刻凝出層水珠,“洗過澡身上不黏,比自來水得勁。”
可燥意太盛,也會惹出“燎人的麻煩”。
曬谷場的麥子堆沒及時攤開,中心竟“發了霉”,麥粒黏成一團,泛著綠,聞著有股酒糟的酸;李大媽的黃瓜架被曬得“蔫了頭”,葉子卷成筒,剛結的小黃瓜皺巴巴的,像被火烤過;最愁人的是王大爺的酒坊,酒缸被日頭曬得發燙,壇口的布濕淋淋的,掀開一看,酒面上漂著層“白沫”,喝著竟有點“餿”,像放壞了的米湯。
“這是燥氣‘過了火’。”張大爺往麥堆上插了幾根“蘆葦桿”,桿上鉆了洞,說是“透氣”,麥堆里的熱氣順著洞往外冒,像煙囪在排煙,“就像灶上的鍋,火太旺得掀鍋蓋——五月的熱得‘透透氣’,不然好東西也得燜壞了。”他又喊來幾個年輕人,把麥堆攤成薄餅,日頭曬著,風一吹,霉味漸漸散了。
透了氣的燥意,反倒更“有骨”。
麥堆里的麥粒重新變得干爽,抓一把拋起來,落下時“簌簌”響,像下了場金雨;李大媽給黃瓜架搭了層“遮陽網”,網是用染坊的青布改的,陽光透過布眼篩下來,在地上織出花,黃瓜葉慢慢舒展開,新結的瓜直愣愣的,像蘸了露水的翡翠;王大爺把酒缸挪到地窖口,半陰半陽的地方,酒里的白沫沉了底,酒氣收了收,竟比之前更“醇”,帶著點陽光烤過的焦香。
楊永革翻《詩經》,“五月鳴蜩”那頁,字縫里卡著只“蟬蛻”,是空的,殼上的紋路和書頁的木紋纏在一起,像天然的書簽。書頁間的南瓜藤,順著書脊爬得老高,葉上的絨毛沾著“金粉”,是曬出來的,摸上去糙糙的,像砂紙。他想起張大爺說的“透氣”,突然懂了:這燥不是煎熬,是“煉”——煉麥子的實,煉瓜果的甜,煉日子的勁,像鐵匠鋪里的火,把鐵燒得通紅,才能打出好鐮刀。
蟬鳴最盛的那天,孩子們在槐樹上粘蟬,用的是面筋,是李大媽用新磨的麥面做的,黏糊糊的,纏在竹竿尖,一粘一個準。蟬被裝進玻璃罐,罐口蒙著紗布,里面的聲浪悶在罐里,像悶雷在滾;王大爺把新釀的酒裝壇,壇底墊了層“麥殼”,說是“吸潮”,壇口封了紅布,布上用毛筆寫著“夏釀”,字被汗濕了,暈成了紅團;趙阿姨用井水湃西瓜,西瓜泡在大木盆里,盆沿搭著青布,布上的水往下滴,在地上積成小水洼,映著天上的云,云像被曬化了的糖。
最妙的是老槐樹下的稻苗。之前硬挺挺的苗,此刻已抽了穗,穗子低著頭,沉甸甸的,穎殼上帶著“褐點”,是被日頭曬的,摸上去糙糙的,像老人的手背。楊永革往根上澆了點“井水”,水珠滲進土里,稻穗輕輕晃了晃,像在點頭。“這叫‘燥氣歸穗’。”張大爺蹲在旁邊抽旱煙,煙鍋里的火星明滅,“日頭的勁、蟬鳴的勁、人的勁,最后都得歸給穗子,秋天才能壓彎了腰。”
社區的曬谷場邊,搭起了涼棚,棚子是用蘆葦桿和青布搭的,里面擺著長桌,李大媽端來剛蒸的饅頭,麥香混著酵母的甜,咬一口,面里像藏著陽光,越嚼越香;趙阿姨切了湃好的西瓜,紅瓤黑籽,甜得人舌尖發麻,瓜皮被孩子們搶著啃,帶著點青氣,像在吃春天;王大爺的夏釀開封了,倒在粗瓷碗里,酒色發黃,喝著辣中帶甜,像把五月的熱咽進了肚子里。
楊永革把《詩經》放在涼棚的竹桌上,風一吹,書頁“嘩啦啦”響,蟬鳴順著風鉆進書里,字里行間像藏了個蟬,“知了”聲不斷。“五月鳴蜩”的燥意還沒褪,“六月精陽”的字上,已經落了點“金粉”,是曬谷場的麥糠,輕輕一吹,粉子飄起來,像金色的雨。他抬頭看,天邊飄來朵烏云,蟬鳴突然停了,空氣悶得像口鍋——
“要下雨了!”李大媽往屋里收饅頭,“五月的雨是‘暴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她的頭巾被風吹掉,露出被曬黑的額頭,額角的汗珠滾下來,滴在麥糠里,立刻洇出個黑印。涼棚下的西瓜皮被孩子們扔進竹筐,筐底的水順著縫隙往下漏,在地上匯成細流,流著流著,被突如其來的雨點砸得七零八落——
雨來得又急又猛,豆大的雨點砸在曬谷場的麥粒上,“噼啪”響,像在鼓掌;砸在槐樹葉上,葉上的蟬蛻被沖得搖晃,卻沒掉下來,像釘在枝上;砸在《詩經》的書頁上,“五月鳴蜩”的字跡被洇開,墨色里泛著金,像雨里摻了陽光。楊永革把書往懷里揣,就見張大爺光著膀子在麥場里跑,邊跑邊喊:“蓋麥嘍——讓雨澆透了,麥香才夠厚!”
雨里的蟬鳴又響了起來,比之前更亮,像洗過的銅鈴。楊永革知道,這五月的燥意沒走,是鉆進了雨里、麥里、瓜里、酒里,像《詩經》里沒說的,蟬鳴了,雨就來了;熱透了,甜就藏不住了。遠處的打麥機又響了,混著雨聲、蟬鳴、人喊,像支亂糟糟的歌,卻唱得人心里發燙——
那是夏天在使勁,把日子往稠里熬,熬出麥香,熬出瓜甜,熬出酒烈,熬出藏在燥意里的,沉甸甸的盼頭。
《關于〈歲時記〉中“五月鳴蜩”的碎思》
寫下“五月鳴蜩”這章時,總覺得耳邊繞著蟬鳴,筆尖凝著暑氣。有人問,為何要對這“燥熱”的月份費這么多筆墨?或許是因為在那聲聲蟬鳴里,藏著中國人對“盛夏”最本真的理解——不是躲避,是承接;不是煎熬,是沸騰。
先說那蟬鳴的“燥”。孩子們粘蟬時的歡叫,張大爺打麥時的喘息,王大爺酒坊里蒸騰的熱氣,這些聲音混在一起,像口燒得發紅的鐵鍋。我刻意寫了蟬蛻的“金”,不是為了好看,是想讓這“燥”有個落點——就像老人說的“蟬蛻殼時,要把一身的舊氣都抖落”,五月的燥,原是給萬物“蛻皮”的勁。
曬谷場的麥堆是個關鍵意象。最初寫時,只想著“熱”,后來想起老家打麥的場景:日頭越毒,大人們越起勁,說“熱烘烘的麥才壓秤”。于是加了“麥粒沾汗”“焦香”這些細節,想寫出“熱”里的“實”。張大爺往麥堆插蘆葦桿透氣,像極了祖父教我的“過日子要留縫”——麥怕燜,人怕憋,連燥熱都得有個出口。后來麥堆攤開,麥粒“簌簌”響如金雨,這是“透”了之后的清亮,像人憋了口氣,終于順暢地呼出來。
李大媽的菜園藏著“燥中的甜”。黃瓜蒂帶焦、井水澆根即沒,這些細節來自我母親的經驗:“五月的菜,皮越糙心越甜。”她總說“渴著點”,不是狠心,是知道植物得自己往深里扎根,才能扛住暑氣。后來搭青布遮陽網,是“護”不是“攔”,像給猛長的日子搭個涼棚,不讓熱勁燒過了頭。黃瓜從“皺巴巴”到“直愣愣”,像極了人在暑氣里,先熬得蔫了,再慢慢找回勁來。
老井的“溫”是意外之喜。最初只寫井水淺,后來蹲在老家井臺邊看了半晌,發現日頭曬過的井水,洗過澡身上真的不黏——那是種“活”的熱,不像自來水的涼那樣僵。趙阿姨打水時“滋”的白煙,是想寫熱與涼的碰撞,像五月的日子,總在冰火里找平衡。后來用井水湃西瓜,青布搭盆沿,水珠滴成洼,都是想讓“涼”從“熱”里生出來,不是外來的,是自個兒熬出的甜。
王大爺的酒坊藏著“燥的分寸”。酒缸發燙、酒面漂白沫,是熱過了頭的“餿”,像人在順境里失了度。挪到地窖口“半陰半陽”,是祖父常說的“熱要摻點涼,剛要帶點柔”。最后酒里的“焦香”,不是壞味,是熱烙下的印,像老茶餅上的火痕,藏著時間的勁。這讓我想起釀酒的道理:太涼則滯,太熱則散,不溫不火里,才能釀出綿長的味。
孩子們粘蟬的玻璃罐,是特意加的“鬧”。蟬鳴本是燥的,悶在罐里成了“悶雷”,像把夏天的勁關了半扇門。這和涼棚里的熱鬧形成對照:一個是拘著的燥,一個是放著的歡。李大媽的饅頭“能立住筷子”,趙阿姨的西瓜“甜得發麻”,王大爺的酒“辣中帶甜”,這些味道都是“燥”的成果——不是苦盡甘來,是甘就藏在苦里,甜就裹在熱里。
老槐樹下的稻穗是“燥的歸宿”。穎殼的褐點、沉甸甸的低頭,像人到中年,把年輕時的鋒芒都收進了果實里。張大爺說“燥氣歸穗”,這“歸”字比“消”字好,說明熱沒白熬,勁沒白花,都變成了實實在在的東西。就像母親總說“五月的汗,是澆秋的水”,那些流在曬谷場、菜園里、酒坊邊的汗,最后都會變成穗子里的漿、瓜里的糖、酒里的烈。
寫《詩經》“五月鳴蜩,六月精陽”時,總怕落了俗套。后來想通了,古人寫蟬鳴,不是嫌吵,是聽出了“生”的猛——蟬在土里熬三年,才換來一個月的鳴,這和五月的萬物多像:麥子熬了冬春,才在暑氣里灌漿;黃瓜熬了旱,才在雨里變甜;人熬了累,才在涼棚的歡里嘗到甜。所謂“精陽”,原是“精華的陽”,是熱到極致時,逼出來的那點透。
有人問,那場急雨有什么用?或許是想寫“燥的轉機”。蟬鳴驟停時的悶,雨點砸麥的“噼啪”,張大爺喊著“蓋麥嘍”的跑,都是熱到極點后的“松”。雨沒澆滅熱,是給熱換了種形式,從“烤”變成“潤”,像人累極了的一場汗,過后反倒更精神。麥被雨澆透后“香更厚”,是因為熱與涼、燥與潤,終于在土里和了稀泥,長出新的勁。
現在再看這章,那些蟬鳴、麥香、瓜甜、酒香,其實都是“熬”的滋味。五月的妙,不在涼快,在人敢跟熱較勁——不是硬扛,是會躲(涼棚)、會調(半陰半陽)、會用(井水湃瓜),最后在較勁里,把熱變成了甜。就像母親揉面時說的:“面要揉透了才筋道,日子要熬透了才香甜。”
下一章寫“六月精陽”,該是熱到極致的樣子了。但我知道,那熱里一定帶著五月的余勁——蟬鳴的脆、麥香的厚、瓜甜的潤、酒香的烈,都會藏在六月的日頭里,像給日子續了把火,燒得更旺,熬得更稠。畢竟,沒有哪個夏天是白熱的,就像沒有哪聲蟬鳴,不是在喊:“使勁活,別辜負這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