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八月萑葦”含的素意,且觀秋深時節萬物歸藏的靜穆肌理
七月的流火剛隱入暮色,河埂上的蘆葦已白成一片雪。清晨的霜落在葦穗上,把毛茸茸的絮染成銀白,風過時,葦稈“沙沙”作響,像誰在輕輕搖著玉色的鈴鐺——這是“八月萑葦”的動靜,比七月的爽意更“素凈”,帶著股清冽的寒,把天地間的雜色都濾得淡了。
《詩經》里“八月萑葦,九月授衣”的字跡,此刻在書頁上覆著層薄霜,指尖一碰,霜化了,字縫里滲出點“水痕”,像葦葉上的露珠。楊永革前日夾在書里的葦絮,已變得蓬松,輕輕一吹就飄起來,落在“九月授衣”的“衣”字上,像給筆畫添了層白絨。“萑葦白頭,是天地在‘卸妝’。”張大爺背著捆蘆葦往家走,葦稈上的霜被體溫烘化,在他肩頭洇出片濕,“我爺說,八月的蘆葦帶著‘素心’,割下來編席、做簾,能把秋的燥氣收住,讓日子沉下來。”
這素意,比七月的爽意更“清透”。
趙阿姨的院子里,正攤著新割的蘆葦。她坐在小馬扎上,用篾刀把葦稈劈成細條,白生生的篾條在陽光下泛著光,斷口處的纖維像銀絲,纏在指尖不肯斷。“這葦得‘陰干’。”她往葦條上灑了點井水,水珠在篾條上滾成球,“暴曬會讓葦性變脆,陰干的才韌,編出的席子能鋪十年。”墻角堆著她剛編好的“葦簾”,經緯交錯的紋路里,還沾著點葦葉的青,像把秋天的顏色織進了素白里。
李大媽的糧倉又添了新糧。芝麻、紅豆、綠豆,被裝進“葦編的囤”里,囤口用葦繩扎緊,繩結上還留著葦絮。她往囤里撒了把“干花椒”,說是“防蛀”,花椒的麻香混著葦的清,糧倉里的空氣都變得“干爽”。“你看這葦囤透風。”她用手指戳了戳囤壁,葦條間的縫隙漏出點糧香,“糧食得‘喘氣’,就像人穿棉衣裳,得有汗氣往外跑的地兒。”
最奇的是社區的水井,井臺上搭了個“葦棚”,是張大爺編的,棚頂的葦稈交錯著,把日頭篩成碎金。井水比七月又涼了三分,水面映著葦棚的影子,像幅水墨畫。王大爺來打水釀酒,桶剛放進井里,就聽見“叮咚”響,是葦葉掉進水里的聲,打上來的水竟帶著點“葦香”,倒進酒缸,酒氣里的烈勁被沖得淡了,多了層“清潤”。
可素意太淡,也會惹出“蕭瑟的麻煩”。
趙阿姨的葦簾編得太密,掛在窗上,屋里暗得像傍晚,連灶臺上的火苗都顯得“沒精神”;李大媽的葦囤縫沒扎緊,夜里的潮氣滲進去,紅豆竟“發了霉”,紅里帶黑,像生了銹;最愁人的是活動室的葦席,鋪在地上吸了潮氣,摸上去“黏糊糊”的,坐久了褲子會沾住,還帶著股“霉味”。
“這是素氣‘過了寡’。”張大爺用剪刀把葦簾剪出幾個“方洞”,陽光立刻從洞里鉆進來,在地上投出亮斑,“就像做菜不放鹽,素凈得過了頭,日子就寡淡了。”他往葦囤里塞了把“干艾草”,艾草的苦香壓過了潮氣,紅豆的霉味漸漸散了;活動室的葦席被搬到日頭下曬,葦絮被風吹起,像撒了把雪,席子變得“干爽”,摸上去糙糙的,帶著陽光的味。
添了味的素意,反倒更“綿長”。
窗上的葦簾漏進陽光,灶臺上的火苗映著光斑,炒出的菜都帶著點“亮”;李大媽把紅豆倒出來,挑揀干凈,和新收的糯米一起煮,紅豆的綿混著米的香,甜得“潤”,像葦葉上的露;活動室的葦席鋪回地上,坐上去“沙沙”響,葦香混著艾草的味,讓人心里靜。
楊永革翻《詩經》,“八月萑葦”那頁,被葦絮蓋著的字透出點“青”,是他前日夾進去的“芝麻葉”,葉上的脈絡和葦稈的紋路纏在一起,像天然的織錦。書頁間的南瓜,已經長得像個小冬瓜,皮上的白霜厚得像粉,用指甲劃一下,露出的綠里帶著點“黃”,是被秋氣染的。他想起張大爺說的“素心”,突然懂了:這素不是空,是“藏”——藏起夏的濃艷,藏起秋的張揚,像水墨畫里的留白,看著空,卻盛著滿紙的意。
葦絮紛飛的那天,孩子們在打谷場追著葦絮跑,把葦絮裝進“布口袋”,說是“裝云彩”。趙阿姨用新劈的葦條編了“小筐”,給孩子們裝零食,筐底墊著“芝麻葉”,零食混著葉香,嚼起來有股“清苦”;王大爺的酒缸里,泡上了“葦根”,說是“去燥”,酒氣里的葦香更濃了,喝著像含著口秋水;李大媽把曬好的紅豆磨成“粉”,和著面粉蒸成“豆包”,豆沙里摻了點“紅糖”,甜里帶著點苦,像把八月的素和暖揉在了一起。
最妙的是老槐樹上的葦編“鳥窩”,是張大爺編了掛上去的,窩里鋪著“棉絮”,幾只麻雀鉆進去,把葦絮刨得“亂飛”,樹影里傳來“嘰嘰喳喳”的響,像在說這窩夠暖。樹洞里的鐵皮盒,裝著的芝麻被葦香一浸,竟透出點“清”,嚼起來不澀了,唇齒間留著股“草木香”。“這叫‘素氣歸巢’。”張大爺靠在樹干上看鳥,煙袋鍋的火星明滅,“葦的勁、風的勁、人的勁,最后都得歸給這些小窩、小囤、小筐,歸給藏著暖的地方。”
社區的屋檐下,掛滿了“葦編的吊袋”,里面裝著“干辣椒”“干豆角”,紅的紅、綠的綠,把素白的葦袋染得像幅畫;趙阿姨給窗上的葦簾縫了圈“紅布條”,風一吹,紅布條在白葦間晃,像火苗在雪地里跳;王大爺的酒坊里,新釀的酒裝在“葦包的陶瓶”里,瓶身上貼著“秋釀”的紅紙,葦的素襯著紙的紅,看著就暖。
楊永革把《詩經》放在葦棚下的井臺上,井水的涼氣往上冒,書頁上的葦絮被吹得“簌簌”動,“八月萑葦”的素意還沒散,“九月授衣”的字里,已經藏著點“棉”——是他前日夾進去的“棉花籽”,籽上的絨毛沾著字,把“衣”字襯得軟乎乎的。他抬頭看,河埂上的蘆葦還在飄絮,有的落在糧倉頂,有的落在酒坊的陶缸上,有的竟鉆進了他的袖口——
“該彈棉花了。”趙阿姨抱著捆“新棉”經過,棉絮白得像葦絮,“九月的衣要暖,得先把棉彈松,就像日子,得把心放寬,才能裝下暖。”她的圍裙上沾著棉絮,走過的路上,留下串“白絨球”,像給土地撒了把星星;井臺上的《詩經》被風吹得翻頁,“九月授衣”的字被陽光照著,亮得像鍍了金——
那是八月的素意在等,等九月的衣,等藏在葦絮里的暖,等日子從清冽轉向溫厚,像《詩經》里沒說的,萑葦白頭不是結束,是開始,是用素凈的手,為冬天織件暖衣,為日子鋪張軟席,把所有的燥、所有的烈,都收進這素白里,慢慢釀寫《第二十二章:“八月萑葦”含的素意》時,心里總浮著片白——河埂上的葦絮被霜染成的白,趙阿姨手里篾條泛著的白,李大媽葦囤里漏出的白。這白不是空,是秋深時天地給自己披的素衣,藏著“歸藏”的理。
選“萑葦”做主角,是因它最像秋天的性子。七月還帶著夏的余溫,葦稈青得發硬;到八月,說白頭就白頭,一點不拖泥帶水,像人到了年紀,突然就懂了“刪繁就簡”。《詩經》里“八月萑葦,九月授衣”這八個字,讀著像句暗號——前半句是收,后半句是藏;前半句是素,后半句是暖。葦在中間當了橋,把清冽的秋和溫厚的冬連了起來。
寫趙阿姨編葦簾時,總想起外婆劈篾的樣子。她總說“葦要陰干”,急著暴曬的葦性脆,編出的東西不經用。這多像過日子:太急著求結果,就失了韌勁;肯慢慢晾、慢慢等,反而能藏住長久的勁。她往葦條上灑井水,水珠滾成球不沾篾,那是葦還帶著“氣”,等陰干了,氣收進纖維里,才會變得柔而不軟、韌而不脆。
李大媽的葦囤漏潮氣,紅豆發霉,原是想寫“素過了頭成了寡”。素意不是一味的淡,得有“透氣的縫”——就像葦囤要留縫隙讓糧食喘氣,日子也得留些“活口”,摻點花椒的麻、艾草的苦,素凈里才有了嚼頭。后來她把霉紅豆挑出來煮糯米,甜里帶點陳香,倒比新紅豆更有滋味,這是“過了的素”被日子熬出了另一層味。
張大爺給葦簾剪方洞最妙。素不是悶,得有光鉆進來。窗上的洞漏進陽光,地上的光斑跟著風晃,屋里的素就活了。這讓我想起水墨畫的留白:白不是空,是給“氣”留的路,氣能流通,畫才有精神;日子的素也一樣,得有光、有香、有活氣鉆進來,才叫“素而不寂”。
最后寫“九月授衣”的字里藏棉花籽,是想說萑葦白頭不是結束。葦絮飄進袖口時,趙阿姨抱著新棉經過,素意就接上了暖意——八月收葦,是為九月彈棉;秋天的素,是為冬天的暖做鋪墊。就像人攢著勁過日子:收不是為了藏,是為了更好地發;素不是為了淡,是為了把烈勁收進骨子里,等時候到了,再慢慢釋放成綿長的暖。
葦這東西,從頭到尾都在“藏”:藏夏的青,藏秋的白,藏纖維里的氣,藏編進器物里的日子。它最懂“歸藏”的靜——不是不動,是動得含蓄;不是沒有,是有得收斂。秋深時節的萬物都在學它:糧食進倉,草木收勁,連風都變得沉了,慢慢往土里鉆,像在給冬天捎話:別急,所有的素凈里,都藏著開春的勁呢。
這一章的字里總飄著葦絮的輕,篾條的韌,紅豆的綿。大概是因為,素意從不是看出來的,是摸出來的——摸過葦稈的涼,篾條的滑,囤底的糙,才懂這素里藏著的,原是天地最實在的勁。成綿長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