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四月秀葽”呈的茂象,且賞孟夏之時萬物豐蔚的舒展肌理
三月的馬蹄剛在溪畔踏出淺坑,田埂上的葽草就“抽”出了穗。驟雨過后,葉片上的水珠“滾”成串,把青碧的稈子壓得微彎,比三月的勃勁更“潤”,帶著股浸了水的鮮,把天地間的奮蹄都托得緩了——這是“四月秀葽”的氣象,比三月的勃勁多了層“茂象”,像剛沏的新茶,綠得透亮,卻藏著泡不開的濃。
《詩經》里“四月秀葽,五月鳴蜩”的字跡,此刻在田埂的草葉間泛著潮,指尖拈起,紙頁帶著點“濕”,字縫里嵌著點“青痕”,像草汁在紙上洇的印。楊永革前日夾在書里的葽草穗,穗粒已鼓得飽滿,紫里透點金,比初抽時的嫩更“沉”,落在“四月秀葽”的“秀”字上,像給筆畫綴了串星。“葽秀夏初,是天地在‘鋪錦’。”趙阿姨挎著竹籃采新草,指尖劃過草葉“沙沙”響,“我娘說,四月的雨帶著‘潤勁’,秀的草結籽,開的花結果,能把春的奔忙穩住,讓日子鋪得開。”
這茂象,比三月的勃勁更“豐蔚”。
李大媽的菜園里,黃瓜架已“爬”得密不透風,藤蔓間的小黃花“藏”在葉下,剛謝的花蒂上,已鼓出“指節大的瓜紐”,帶著層“白絨”,像裹著層霧。“這瓜得‘順藤找’。”她撥開葉片,指腹“蹭”過瓜紐,“瘋長的藤光長葉不結瓜,疏過的才勻,等五月就能摘滿籃。”架下的泥土里,“馬齒莧”鋪得像綠毯,葉肉肥厚得能掐出水,李大媽說這是“葽草引來的伴”,涼拌著吃,酸溜溜的,能解夏的暑氣。
王大爺的酒坊后,種著片“葽草”,是特意留的,說能“引蟲釀蜜”。草間的蜜蜂“嗡嗡”鬧,把花粉“沾”得滿身,釀出的蜜比尋常的更“稠”,舀在碗里能拉出絲,甜里帶著點“草香”。“這蜜得‘混著花’。”他往蜜里摻了點“金銀花露”,清冽的香把甜襯得活,“單靠一種花太寡,雜著釀的才濃,泡在涼茶里,喝著比冰還爽。”酒坊的窗臺上,擺著“葽草編的蟈蟈籠”,是孩子們編的,籠眼的間隙剛好容蟈蟈探出頭,叫聲“脆”得像玉,把屋里的酒氣都襯得活泛。
最奇的是社區的池塘,塘邊的葽草“探”進水里,根須在泥里“纏”成網,把游魚“逗”得圍著轉。塘面上的“浮萍”鋪了半池,綠得像塊絨布,葉間的“紫萍花”星星點點,像撒了把碎鉆。張大爺來塘邊打水澆地,木桶剛浸進水里,就帶起串“氣泡”,是葽草的根在“喘氣”,打上來的水竟帶著點“草腥的甜”,澆在菜畦里,黃瓜藤“抖”得更歡,像喝足了勁。
可茂象太盛,也會惹出“壅塞的麻煩”。
李大媽的黃瓜架長得太密,葉片“疊”得不透風,底下的瓜紐“捂”得發黃,沒等長大就“落”了;王大爺的葽草生得太瘋,把酒坊的墻角“鉆”裂了縫,雨水滲進去,墻角的酒壇“潮”得發霉,酒液渾得像泥水;最愁人的是池塘的水面,浮萍蓋得太滿,底下的魚“悶”得往上跳,差點“蹦”上岸,不像先前活水時自在。
“這是茂象‘過了壅’。”張大爺拿鐮刀“割”了半池浮萍,讓塘水“透”點光,“就像雜草遮了苗,長得太擠,日子就喘不過氣。”他往黃瓜架上“疏”了些老葉,陽光“漏”到底下,瓜紐慢慢“轉”綠了;王大爺把墻角的葽草“刨”了根,用泥巴把裂縫“糊”上,酒壇的霉味漸漸散了,酒液又“清”得像鏡子。
留了隙的茂象,反倒更“疏朗”。
黃瓜架透了風,底下的瓜紐“脹”得飛快,綠皮上的“白絨”慢慢褪成“亮綠”,像鍍了層釉;池塘的浮萍疏了些,游魚在水里“竄”得更歡,偶爾“躍”出水面,帶起的水珠“落”在葽草葉上,像撒了把銀;王大爺的酒坊墻角,新糊的泥巴上“曬”著葽草穗,穗粒的紫襯著土黃,像給墻添了道花邊,風過時,草香混著酒香,飄得更遠了。
楊永革翻《詩經》,“四月秀葽”那頁,被草汁浸得發綠,字里行間藏著點“黃”,是他前日夾進去的“黃瓜花”,花瓣的軟和草葉的韌纏在一起,像天然的繡。書頁間的南瓜藤,已經“爬”滿了院角的籬笆,藤上的“小南瓜”拳頭大,皮上的“棱”還沒硬,李大媽說這是“葽草的潤氣養的”,等長到碗口大,準能甜得面。他想起趙阿姨說的“潤勁”,突然懂了:這茂不是壅,是“鋪”——鋪著葉的綠,鋪著花的香,鋪著日子的寬,像攤開的錦緞,留著空,才更能繡出繁的景。
秀葽的那天,孩子們跟著李大媽去“疏藤”。他們用小手把纏在一起的黃瓜藤“分開”,說“要讓瓜寶寶曬曬太陽”。王大爺用新釀的蜜“調”了“酸梅湯”,蜜的甜混著梅的酸,冰鎮在井里,喝一口“涼”得直咂嘴,像把四月的潤都含在了嘴里;趙阿姨用馬齒莧“拌”了“涼菜”,淋上香油和醋,酸得“醒神”,嚼起來“脆”得帶響,說是“給疏藤的人解乏”;張大爺把割下的浮萍“喂”了魚,魚群“搶”得歡,水花“濺”得他滿身,卻笑得比誰都開心。
最妙的是田埂上的“葽草花”,紫穗在風里“搖”,蜜蜂在花間“鉆”,孩子們追著蝴蝶跑,草的香、花的甜、笑的脆,混在一處,像支沒譜的歌。樹洞里的芝麻,被楊永革撒了把在葽草旁,說是“給蜜蜂留口吃的”,芝麻粒的黑落在綠草叢里,像撒了把墨,引得螞蟻“搬”得勤。“這叫‘葽茂夏舒’。”張大爺坐在塘邊的石頭上抽煙,煙袋鍋的火星明滅,“草不密,養不住蟲;葉不茂,擋不住暑——這是四月教給日子的鋪。”
社區的曬場上,晾著“新割的葽草”,要用來“編草席”,草稈的青在陽光下泛著光;李大媽的屋檐下,掛著“腌好的馬齒莧”,酸香混著蒜香,說是“留著夏天拌面條”;王大爺的酒坊里,新泡的“葽草酒”封了壇,壇口的泥上蓋著片“南瓜葉”,說是“借點藤的勁”,等秋天開封,能解秋的燥。
楊永革把《詩經》放在塘邊的柳樹下,塘風往書頁里鉆,“四月秀葽”的茂象還沒散,“五月鳴蜩”的字里,已經藏著點“響”——是他前日夾進去的“蟬蛻”,空殼亮得像琥珀,把“蜩”字襯得像在振翅。他抬頭看,葽草還在田埂上搖,有的結著籽,有的開著花,有的竟被風吹到了他的書頁上,草穗的紫沾著字,像給“葽”字添了筆艷——
“該割麥了。”張大爺扛著鐮刀經過,刀鞘的“銹”被磨得發亮,“四月的茂要惜,得先把草疏好,就像日子要鋪,得先把空留夠。”他的腳步“踩”過草埂,草葉“折”出的香,像給茂象留了個痕;柳樹下的《詩經》被陽光照得發亮,“五月鳴蜩”的字被蟬鳴襯著,活像只振翅的蟬——
那是四月的茂象在等,等五月的蜩,等藏在茂里的響,等日子從豐蔚轉向喧騰,像《詩經》里沒說的,秀葽豐蔚不是滯塞,是鋪展,是用潤厚的葉,為夏日搭好涼棚,為年成蓄足綠意,把所有的躁、所有的擠,都收進這茂里,慢慢釀成舒展的勢。
寫這組以《詩經》月令為骨的文字時,總覺得自己像個守著老賬簿的人,一頁頁翻檢著節氣里的草木、器物、煙火氣,想把那些散落在風里的“理”都歸攏起來。從“八月萑葦”到“四月秀葽”,這十二章像十二節竹,一節銜著一節,竹腔里藏著的,是天地教給日子的話。
最初想寫《詩經》里的月令,是因為總覺得那些古老的句子像沒開封的酒,埋在時光里,土掩著,泥封著,卻能聞到隱隱的香。“八月萑葦,九月授衣”“九月肅霜,十月滌場”,這些話讀起來像鄰居大娘在灶邊念叨的家常,直白得很,卻比任何道理都扎實。就像張大爺說的“葦稈里藏著氣”,這些句子里也藏著氣,是從三千年前吹到現在的風,還帶著田埂的土味、灶膛的煙火。
寫“八月萑葦”時,總想起外婆編葦席的樣子。她坐在門檻上,葦稈在膝間“沙沙”響,陽光把她的白發染成金的,也把葦稈曬得暖烘烘的。她說“葦得陰干”,急不得,就像做人,太躁了就脆,經不住事。后來才懂,這“陰干”里藏著的是“藏”的理——夏天的青要藏,秋天的白要藏,連日子里的勁都得藏著,像葦絮藏在褶皺里,等時候到了,輕輕一吹就漫天飛。所以寫趙阿姨編葦簾,特意寫她往葦條上灑井水,水珠滾成球不沾篾,那是葦還帶著“活氣”,等這氣慢慢收進纖維里,編出的席子才能鋪十年。這和過日子多像啊:太急著要結果,就失了韌勁;肯慢慢晾、慢慢等,反而能攢下長久的勁。
到“九月肅霜”,筆鋒忍不住往“硬”里走。霜落在草葉上“咔嗒”響,那是天地在“鍛刀”,把萬物的浮氣都刮得凈凈的。王大爺的米酒要“凍缸”,李大媽的蘿卜要“凍一凍”,連老槐樹都裹著“霜漿糊的草繩”,像穿了鎧甲。這“凍”里藏著“斂”的理——夏天的浮要斂,秋天的躁要斂,就像鑄鐵淬了火,看著冷,骨子里的勁卻更硬了。寫李大媽的蘿卜被凍成“冰疙瘩”,后來緩過來更甜,才明白:寒不是來傷人的,是來幫人攢勁的。人經點寒,骨頭才硬;日子經點凍,往后的甜才更沉。
“十月滌場”是最讓人踏實的一章。曬谷場被掃得光溜溜的,石碾露出青灰的骨,連風都帶著“凈氣”,像塊被磨亮的銅鏡。王大爺曬谷子,要“豁”開谷堆讓陽光照透;趙阿姨晾菜干,要“晾得凈”不帶半點霉斑。這“凈”里藏著“存”的理——雜的要去,濁的要掃,只把最實的留下,像井臺被沖得發亮,水才能清得照見人影。可寫著寫著又覺出不對:太凈了會“孤冷”,就像谷場掃得太光,風一吹谷粒就晃,得撒把麥糠擋著。原來凈不是空,是留著縫的——日子也得留縫,讓暖能鉆進來,讓活氣能流通,才叫“凈而不寂”。
“十一月隕萚”時,總聞到股腐葉的香。落葉堆在樹根下“噗嗤”響,像踩著棉花,腐葉和濕泥纏在一起,冒出點白汽,那是在“發酵”。趙阿姨把葉“翻”進土里,說“這是給菜寶寶當棉被”;李大媽燒枯枝,說“這柴得陳著”。這“腐”里藏著“釀”的理——葉腐了肥土,土養了苗,苗結了籽,籽落了又成土,是個圈,也是個輪回。寫葉堆漚得太濕會“霉”,才懂:厚味不能“滯”,得摻把干土透透氣,就像熬粥太稠會糊,得攪著點。原來沉不是死,是憋著勁的活,像老醬缸里的坯,看著黑,卻能腌出最透的味。
“十二月塞向墐戶”是裹在棉絮里的暖。窗紙糊三層,炕上鋪新棉,連墻縫都用泥抹得平平整整,像給日子蓋了床大棉被。李大媽說“這炕得燒透”,趙阿姨說“這院得封牢”,可封得太嚴又會“悶”,得在窗上捅個小窟窿透氣。這“塞”里藏著“蓄”的理——寒要擋,暖要留,卻不能憋死,得像地窖里的酒,封得嚴,才更能釀出開春的烈。看著孩子們在炕上滾,汗氣順著窗縫飄出去,突然明白:閉藏不是困守,是蓄力,像貓冬的熊,攢著勁,等開春一撲就起。
轉過年來寫“正月開歲”,筆都覺得輕了。梅枝綻出紅點,凍土“簌簌”掉渣,草芽在土里拱,帶著股“冒頭的歡”。趙阿姨撒菠菜籽,說“得凍一凍才肯使勁鉆”;李大媽泡蒜,說“開歲的氣催得青”。這“萌”里藏著“啟”的理——雪化了不是沒了,是鉆進土里催苗;梅開了不是白開,是給春打個招呼。可寫倒春寒凍黑了芽尖,又覺出:生不是冒,得穩著來,像剛醒的蟄蟲,先把腿舒展開,再慢慢往外爬。
“二月獻羔”是甜的。羊羔“咩咩”掙出欄,羊毛沾著奶漬亮得像油,燉肉的湯面上浮著“奶白”的油花,連空氣都染得“甜”。王大爺喂羊羔,說“得暖著喂才結實”;李大媽燉羔肉,說“慢火煨的才酥”。這“暖”里藏著“和”的理——羔吃的草,會變成奶;人喝的湯,會變成勁,是個溫柔的循環。可寫羔喂得太肥跑不動,才懂:厚不是膩,得帶點清,像湯里添把野薺菜,甜里裹著鮮,才更活泛。
“三月執駒”是烈的。馬駒“噠噠”踏響蹄,鬃毛在風里飄得像鞭子,孩子們追著喊“駕、駕”,把勃勁都化在笑里。王大爺馴駒,說“得遛著長才野”;趙阿姨的豇豆藤,說“得順桿爬才穩”。這“奔”里藏著“闖”的理——駒不闖,不知路遠;人不拼,不知勁足。可寫馬駒崴了蹄,又覺出:勁不是野,得識規矩,像離弦的箭,瞄得準,才更能射向遠的靶。
寫到“四月秀葽”,滿眼都是綠。葽草抽穗,黃瓜爬架,浮萍鋪塘,連風都帶著“潤勁”。李大媽疏藤,說“得讓瓜寶寶曬太陽”;王大爺釀蜜,說“雜著釀的才濃”。這“茂”里藏著“鋪”的理——草不密,養不住蟲;葉不茂,擋不住暑,得鋪得開,留著空,才叫豐蔚。看著蜜蜂在花間鉆,突然覺得:這些草木、器物、日子,原來都在學《詩經》里的話,學怎么藏,怎么斂,怎么存,怎么釀,怎么蓄,怎么啟,怎么和,怎么闖,怎么鋪。
有人說這些字里總飄著土味,可日子不就是土做的么?葦稈的涼,霜的硬,谷粒的實,腐葉的香,棉絮的暖,草芽的嫩,羊羔的甜,馬駒的烈,葽草的潤,都是土生土長的理。《詩經》里的月令,原不是干巴巴的節氣表,是天地寫給人的信,用草木當筆,用風雨當墨,說的都是過日子的實在話:該藏時別顯擺,該斂時別張揚,該存時別浪費,該釀時別著急,該蓄時別松懈,該啟時別膽怯,該和時別較勁,該闖時別退縮,該鋪時別局促。
寫這十二章時,總覺得有群人在眼前晃:張大爺扛著鋤頭說“我爺說”,李大媽在灶邊攪著鍋說“慢著火”,趙阿姨在菜畦里拔草說“得順著力”,王大爺往酒缸里撒料說“雜著釀才濃”,還有孩子們追著葦絮、趕著羊羔、牽著馬駒跑,笑聲撞在墻上,把日子都震得暖烘烘的。他們不識字,卻把《詩經》里的理活成了日子,像老槐樹把霜氣、雨氣、人氣都藏進年輪里,一圈圈長,一年年沉。
這大概就是《詩經》月令的魔力:它不在故紙堆里,在葦席的紋路里,在凍蘿卜的脆里,在凈場的光里,在腐葉的香里,在棉絮的軟里,在草芽的勁里,在羔湯的甜里,在馬駒的蹄里,在葽草的綠里。它教我們的,從來不是怎么背句子,是怎么過日子——像草木跟著節氣走,該生時生,該長時長,該收時收,該藏時藏,把根扎在土里,把心放在當下,活得扎實,過得熨帖。
寫到最后,案頭的《詩經》上落了片槐葉,像從“四月秀葽”那頁飄出來的。葉梗的韌勾著“葽”字的撇,像在說:別停筆,日子還在長,《詩經》里的風,還在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