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六月莎雞振羽”的翅聲里,藏著夏夜的密語與光陰的細腳
蟬鳴把日頭喊得最燙的時候,蘆葦蕩的陰影里先有了“振羽”的聲。楊永革蹲在河岸邊數(shù)葦葉上的露珠,指尖剛觸到第三顆,就聽見“沙沙——沙沙——”的輕響,像誰在用細沙搓著絲綢。抬頭看,蘆葦稈的節(jié)疤上停著只莎雞,綠褐色的翅疊著,翅尖沾著點銀白的鱗粉,一動,粉就簌簌落,混在露水的光里,像撒了把碎星。《詩經(jīng)》攤在膝頭,“六月莎雞振羽”的“羽”字被風掀起一角,仿佛那字里的筆畫也在抖,要跟著莎雞的翅一起,把夏夜的門推開條縫。
趙阿姨傍晚收豆角時,竹籃沿總沾著莎雞的翅粉。“這蟲兒是‘夜的信使’。”她把沾粉的籃沿在衣襟上蹭蹭,粉就印出淺褐的痕,“日頭落盡,它才肯亮翅,翅上的鱗粉是‘給夜指路的燈’,振一下,就把白日的熱化成涼,把蟬的吵調成柔。”她的話剛落,院角的絲瓜架下就響起“振羽”聲,比葦叢里的更急些,像誰在翻找藏在葉下的秘密。趙阿姨笑了,“這是‘找伴呢’,莎雞振羽不是瞎抖,是跟同類說話,翅聲里有‘這里有瓜香’‘那邊有露水’,比人喊得清楚。”
李大媽的菜園里,茄子紫得發(fā)亮,葉背的絨毛上總停著莎雞。她摘茄子時,指尖常碰著翅尖的粉,“滑溜溜的,像抹了層蜜”。“這蟲兒懂‘躲’。”她把摘下的茄子碼進竹筐,筐底的莎雞被驚動了,翅一振,“呼”地飛進豆角藤里,翅聲驚得黃花“簌簌”落,“白日躲在葉下養(yǎng)精神,夜里才出來‘巡田’,見了好葉好花,就振翅留個印,像給莊稼蓋戳,說‘這是我的地,得長好點’。”她往茄子畦邊撒了把米糠,“給莎雞留口吃的,它振翅的聲能嚇走蟲,比農(nóng)藥管用。”
王大爺?shù)姆湎渑裕俎2萁Y的籽莢裂開了口,漏出青綠色的籽。他夜里起夜時,總見莎雞在草間跳,翅聲“沙沙”混著草籽落地的“噗”聲,像誰在數(shù)著米粒。“這蟲兒是‘記時的鐘’。”他往蜂箱上蓋了塊粗布,防著露水,“振翅的聲稠了,就知道六月過了一半;聲稀了,該給苜蓿割第二茬了。”有次他舉著馬燈照草間,見莎雞正用前足扒開草籽,翅一振,把籽殼扇到遠處,“你看,它還會‘幫草撒種’,翅聲里藏著往后的春呢。”
張大爺在涼棚下編葦席,夜里的露水打濕了篾條,編起來“澀澀”響。莎雞常停在席面上,翅一振,粉就落在篾條的縫里,“這是‘給席子添香呢’。”他用手指把粉抹勻,篾條上就多了道淺綠的痕,“曬干的席子鋪在床上,夜里翻身時,能聞見點草腥氣,那是莎雞的翅粉混著露水的香,比熏香睡得踏實。”有次他編到后半夜,莎雞的翅聲突然密起來,像在催他,“哦,天快亮了。”抬頭看,東邊的云果然泛了白,翅聲里竟藏著“該歇了”的勸。
孩子們最喜追莎雞。小毛豆舉著玻璃罐,罐底鋪著苜蓿葉,跟著翅聲往葦叢里鉆。“它振翅的聲像在跑!”他踩著露水的“啪嗒”聲,混著翅聲的“沙沙”響,在夜里織成張網(wǎng)。楊永革跟在后面,看見莎雞從這片葦葉跳到那片,翅尖掃過的地方,露珠“滴”地落進水里,驚起一圈圈紋,像翅聲在水面寫的字。“別追了,”他拉住小毛豆,指著罐里的翅粉,“你看,它把‘夜的話’留罐里了,回家對著燈看,粉里有星星。”
《詩經(jīng)》里的“莎雞振羽”,從來不是孤立的翅聲。楊永革翻到《七月》的下文,“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突然覺得,莎雞的翅聲是給蟋蟀的“信”——它先在六月的野地振翅,把夜的涼、草的濕、露的潤,都揉進翅聲里,等七月的蟋蟀出來,就能循著這聲息,一步步從野地走到屋檐下。他想起前日在舊貨市場淘的銅墨盒,盒蓋上刻著只莎雞,翅上的紋路細得像發(fā)絲,“這是‘暑夜的念想’,”賣墨盒的老人說,“老輩人夜里讀書,聽見莎雞振翅,就知道天不早了,該把字收進墨盒里,讓翅聲陪著墨香過夜。”
趙阿姨做的槐花餅,夜里放在窗臺涼著,常引來莎雞落腳。“餅上的芝麻沾了翅粉,吃起來更香。”她給楊永革裝了塊餅,芝麻粒上果然有層淺綠,“這是‘莎雞給的甜’,它振翅時把花蜜的香帶過來,沾在餅上,比糖精對味。”咬一口,餅的酥、花的甘里,真的混著點說不清的清,像翅聲化在舌尖上。
李大媽腌的黃瓜,壇口的布上總落著莎雞的翅粉。“這粉能讓酸瓜更脆。”她掀開布舀瓜時,粉就飄進壇里,“莎雞振翅飛過菜園,翅上沾著黃瓜葉的腥,落進壇里,酸里就帶了點鮮,不是悶酸,是活泛的酸。”酸瓜咬在嘴里“咯吱”響,像把翅聲也嚼碎了,酸勁里裹著點綠的氣。
王大爺?shù)男旅劾铮挂不熘岱邸!胺湟估锊擅郏u在旁邊振翅,粉就掉進蜜里了。”他用木勺攪著蜜,勺底泛起淺綠的暈,“這蜜喝著有股‘夜的涼’,不像白日采的那么燥,莎雞的翅聲把熱都扇走了。”沖在水里,蜜水綠瑩瑩的,喝下去,嗓子眼像被露水浸過,涼絲絲的。
可莎雞的翅聲太密,也會“擾”了夜的靜。有回張大爺編席到深夜,翅聲“沙沙”纏在篾條上,像扯不斷的線,讓他手里的篾都編錯了茬。“這是‘太熱鬧了’。”他往涼棚外撒了把谷殼,莎雞的翅聲果然稀了點,“夜得有靜有動,翅聲太稠,就像字寫得太擠,看不清章法了。”李大媽也說,有次莎雞在茄子架下振翅太急,把剛結的小茄子都震掉了,“得讓它歇口氣,就像人說話不能太急,急了聽不清意思。”
后半夜的翅聲是“軟”的。露水把葦葉壓得彎彎的,莎雞的翅像被打濕了,振起來“沙沙”里帶點“黏”,像說話帶了鼻音。楊永革躺在涼棚的竹床上,看月光從葦葉的縫里漏下來,落在《詩經(jīng)》的“羽”字上,翅粉的痕在光里發(fā)著亮,仿佛那字也在輕輕抖。遠處的蟬鳴早就歇了,只有莎雞的翅聲,混著河水的“嘩嘩”,像在給夜哼搖籃曲。
“莎雞振翅,是‘給日子打拍子’。”張大爺?shù)臒煷佋谑郎峡牧丝模鹦锹溥M翅粉里,沒燒著什么,倒讓粉更亮了,“白日的蟬鳴是‘長調’,夜里的翅聲是‘短拍’,一長一短,才把六月的日子湊成了曲。”他指著竹床上的席子,“你看這席紋,橫的是日,豎的是夜,莎雞的翅聲就是那扎緊的結,把日夜縫在了一起。”
天快亮時,莎雞的翅聲漸漸稀了。楊永革把新?lián)斓某岱郯诩埨铮瑠A進“六月莎雞振羽”的頁間,粉透過紙,在“羽”字上印出片淺綠,像給筆畫添了層絨毛。書頁里還夾著趙阿姨的槐花餅屑、李大媽的酸瓜籽、王大爺?shù)拿蹪n苜蓿,摸起來糙糙的,聞起來有股夜的潮,仿佛能聽見它們在字里“沙沙”響——這哪里是書頁,分明是夜的百衲衣,拼著聲、影、味、觸,拼著人在黑夜里的光陰。
他想起趙阿姨說的“夜的信使”,突然懂了:莎雞的振羽哪里是單純的“動”,是生命在和黑夜對話——葉下的蟄伏,是對涼的應答;草間的跳躍,是對露的應答;翅聲里的急與緩,是對夜的應答。就像人在黑夜里,夢是對醒的應答,靜是對鬧的應答,等待是對白晝的應答。
第一縷晨光爬上葦梢時,莎雞的翅聲歇了。小毛豆舉著畫滿莎雞的紙跑過來,紙上的莎雞,有的振翅,有的啄米,有的停在《詩經(jīng)》的字上,翅尖都沾著銀粉,像把夜的光畫成了聲。“楊叔叔,莎雞說‘天亮了,該干活了’!”小毛豆的喊聲混著晨露的“滴答”,飄向菜園,飄向河岸,飄向每片被翅聲吻過的葉——
是啊,天亮了。六月的莎雞剛把夜的話傳完,后面還有七月的蟋蟀,八月的葦花,九月的霜,等著把《詩經(jīng)》的字,一夜夜,一聲聲,繡成歲的錦緞。而此刻的翅聲余韻,不過是夏夜的尾音,是光陰遞向黎明的第一根線,讓所有藏在暗處的、沉靜的、蓄力的生命,都能對著晨光,抖落翅上的粉,亮出日子的細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