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八月萑葦”的白浪里,藏著秋水的絮語與光陰的經(jīng)緯
七月的最后一縷星子還沾著麥倉的暖,河岸邊的蘆葦就舉起了白穗。楊永革蹲在河埠頭洗藍布衫時,指尖觸到水面的褶皺,像摸到了天空的鱗片——那片被《詩經(jīng)》稱為“萑葦”的植物,正順著河岸鋪成雪浪,把八月的秋水染出層銀白的霧。《詩經(jīng)》攤在葦叢邊的青石上,“八月萑葦”的“葦”字被晨露浸得發(fā)潮,筆畫間的豎鉤像在搖晃,仿佛要跟著蘆葦?shù)挠白油锏梗选拜取弊值牟蓊^泡成淺綠。
趙阿姨在檐下翻曬葦花墊,竹篾的縫隙里漏出細碎的白,“這葦子是‘水的骨頭’。”她用竹竿拍打墊面,葦花“簌簌”落在青磚上,像誰撒了把碎雪,“我娘說,八月的葦不割,過了白露就脆,編不成席;割太早,穗子還嫩,撐不起冬的寒。”她的話剛落,河風卷著片葦葉“啪”地貼在窗紙上,葉背的絨毛沾著水汽,像給“萑葦”的字洇了個印。趙阿姨揭下葦葉,“你看,水比人急,早催著葦子成器呢。”
李大媽的菜園邊,黃瓜藤已經(jīng)枯了半截,卷須像亂麻纏在竹架上。她往藤根潑洗瓜筐的水,水珠“滴答”落在葦叢邊,“這葦子一白,菜窖就得拾掇了。”她蹲在窖口往下看,黑黢黢的窖里泛著潮味,“白日的太陽還毒,可河水的涼已經(jīng)順著葦根往上爬,就像人到了午后,汗還沒干,手腳已經(jīng)透著點寒。”她往窖里鋪新割的葦稈,稈子“咔嚓”斷在手里,“這是‘給日子鋪褥’,葦子吸潮,窖里的菜能鮮到臘月,根上還帶著點水腥氣。”
王大爺?shù)姆湎湓绨峄亓宋荩俎5胤N上了蘿卜,纓子綠得發(fā)亮。他背著竹筐往河岸走,筐沿掛著的鐮刀“晃晃”響,“這葦子得‘留三分’。”他在葦叢邊蹲下來,看蘆花在風里飛,“割太凈的河岸存不住魚,留幾叢老葦,冬天能擋擋冰碴,魚窩才暖。”有次他割葦時,見水鳥從葦叢里飛出來,翅膀帶起的水珠落在蘆花上,“你看,葦子不光養(yǎng)人,還養(yǎng)著水的魂呢,穗子白得越勻,河里的蝦越肥。”
張大爺在涼棚下剖葦稈,新割的稈子帶著水汽,剖開來“澀澀”響。他把葦稈的青皮剝下來,白芯子嫩得像玉,“這葦子是‘天給的篾’。”他用篾刀把白芯削成細條,條上的纖維“絲絲”連,“編席子得用青皮,結(jié)實;做燈籠得用白芯,透光,夜里點上燭,光從葦條的縫里漏出來,像把星星鋪在了地上。”他給小毛豆編過個葦哨,哨聲“嗚嗚”的,混著蘆花飛的“沙沙”響,“這是‘水的嗓子’,吹起來能聽見河在說話。”
孩子們最愛在葦叢里捉迷藏。小毛豆戴著蘆花編的帽子,帽檐的白穗子垂到鼻尖,跑起來“撲撲”響。楊永革跟在后面,看他鉆進葦叢,蘆花粘在衣角上,像落了層雪。“慢點,”他拉住被葦稈絆住的小毛豆,指著地上的葦葉,“你看,葦子的葉尖是尖的,根是圓的,就像日子,有扎人的硬,也有裹人的軟。”小毛豆撿起片葦葉卷成筒,對著河喊,聲兒被葦叢濾得悶悶的,“是葦子在學我說話!”
《詩經(jīng)》里的“八月萑葦”,從來不是孤立的白。楊永革翻到《七月》的“八月載績”,突然覺得,葦子的白是給紡車的“線”——它先在河岸上晾足了日頭,吸夠了秋水,等婦人把纖維剝出來,就能紡成布,織成衣,把水的軟、風的輕,都纏進冬的暖里。他想起舊貨市場淘的老葦箱,箱底鋪著層蘆花,“這是‘水做的柜’,”賣箱的老人說,“老輩人裝棉衣用它,潮氣得不了,棉絮里總帶著點河的清,穿在身上像裹著片云。”
趙阿姨用葦葉包粽子,糯米里摻著紅棗,葉尖系著棉線,“這葦葉得‘現(xiàn)割現(xiàn)用’。”她把包好的粽子往鍋里放,水汽“騰騰”漫出來,“過了八月,葉就硬了,裹不住米香;割早了,葉太嫩,煮著煮著就破。”粽子熟了揭開鍋,葦葉的香混著米甜“撲”地涌出來,剝開來,米上印著葦葉的紋,“這是‘水的印’,吃著嘴里,心里能想起河岸邊的風。”
張大爺編的葦席曬在場上,青白色的席面亮得發(fā)光。他用掃帚把席上的蘆花掃下來,蘆花“揚揚”飛,像給席子撒了層粉,“這席子得‘曬夠八月的太陽’。”他用手摸席面,糙糙的卻不扎人,“鋪在炕上,冬天不冰,夏天不潮,葦子的魂在里面呢,翻身時能聽見點水響,像躺在河邊上。”有次下大雨,他見葦席把雨水兜住了,席下的炕一點沒濕,“你看,它比油布還懂水的性子。”
河面上的蘆花越飛越多,像天上的云落在了水里。漁民老周撐著船往河心去,船頭的網(wǎng)“嘩啦”撒下去,“這葦子白的時候,魚最肥。”他起網(wǎng)時,網(wǎng)里的魚“蹦蹦”跳,鱗片上沾著蘆花,“葦子的根在水里纏成網(wǎng),魚在里面藏著,吃著葦子掉的籽,肉里都帶著點甜。”他把最大的魚遞給楊永革,“帶回去燉,湯里擱點葦葉,鮮得能把舌頭吞下去。”
可葦子長得太密,也會“淤”了河道。有年八月,葦叢把河口堵了半,雨水排不出去,李大媽的菜園淹了半截,蘿卜纓子泡得發(fā)黃。“這葦子也得‘疏’。”張大爺帶著人割葦子,鐮刀“咔咔”響,“太密了不光堵水,還招蟲子,留幾行當護岸,剩下的該割就割,就像頭發(fā),總得剪剪才精神。”割過的河道通了水,魚群“嘩嘩”游過去,像給疏葦?shù)娜司狭藗€躬。
傍晚的葦叢最靜。夕陽把蘆花染成金紅,風過處,白浪里滾著點黃,像把陽光揉碎了撒進去。楊永革坐在青石上翻《詩經(jīng)》,見“八月萑葦”的頁間夾著根葦稈,是前日割葦時順手插的,稈上的纖維已經(jīng)干了,像給“葦”字的豎畫添了筆毛。遠處傳來張大爺編葦席的“噼啪”聲,混著河水的“嘩嘩”響,像在給葦子唱支歌。
“葦子是‘河寫的詩’。”張大爺把編好的席子往車上搬,“根在水里是韻腳,稈在風里是節(jié)奏,花在天上是意象——這詩啊,年年八月都寫,人得蹲下來聽。”他指著河對岸的葦叢,“你看那白,不是空的,是水的魂變的,割下來能裹住日子,燒了能肥田,連飛散的花,都能當明年的種。”
夜里的露水打濕了葦稈,《詩經(jīng)》的紙頁“潮潮”的。楊永革把那根葦稈抽出來,對著月光看,稈心的孔像串小月亮,“這是水走的路。”他把葦稈放回“八月萑葦”的字間,孔剛好對著“萑”字的撇,像給筆畫鉆了個眼,好讓河風鉆進去,帶著字往遠處飄。書頁里還夾著李大媽的蘿卜纓、王大爺?shù)能俎W选②w阿姨的槐花干,摸起來潮潮的,聞起來有股水腥氣,仿佛能聽見它們在字里“滴答”響——這哪里是書頁,分明是八月的河,載著光、影、聲、味,載著人在水邊的光陰。
他想起趙阿姨說的“水的骨頭”,突然懂了:“八月萑葦”哪里是單純的草長,是河在和岸對話——根在泥里纏,是對土的應(yīng)答;稈在風里搖,是對天的應(yīng)答;花在水上飛,是對遠方的應(yīng)答。就像人在河邊住,割葦是對水的應(yīng)答,編席是對寒的應(yīng)答,守護是對饋贈的應(yīng)答。
天快亮時,蘆花被露水打沉了,貼在河面上,像給秋水蓋了層薄被。小毛豆舉著畫滿葦子的紙跑過來,紙上的葦,有的在開花,有的在被割,有的在水里扎根,穗子都白得發(fā)亮,像把“萑葦”的魂畫成了河。“楊叔叔,葦子說‘水涼了,該添衣了’!”小毛豆的喊聲混著晨霧的“蒙蒙”,飄向菜園,飄向河岸,飄向每片沾著露水的葦葉——
是啊,該添衣了。八月的萑葦剛把水的暖收進稈里,后面還有九月的授衣,十月的獲稻,十一月的冰,等著把《詩經(jīng)》的字,一縷縷,一絲絲,織成歲的衣裳。而此刻的蘆花,不過是秋水的信箋,是光陰遞向寒的第一縷棉,讓所有臨水的、生長的、守護的生命,都能對著河岸,收起夏日的繁,亮出日子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