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下山歸來的路,雪兒走得格外快。她懷里揣著省下來的幾枚銅錢和一個藏起來的、還算干凈的白面饅頭。剛走到村口,一種異樣的死寂就撲面而來。
不是往常那種被饑餓籠罩的沉悶,而是一種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靜。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像腐爛的泥土混合著某種劣質(zhì)的、燒焦的羽毛,絲絲縷縷,無孔不入。抬頭望去,整個灰谷村被一層灰蒙蒙的霧氣籠罩著。
那霧氣并非尋常的水汽凝結(jié),而是帶著一種詭異的鉛灰色,沉甸甸地壓在低矮的茅屋和光禿禿的樹梢上,模糊了視線,也隔絕了聲音。
沒有雞鳴,沒有狗吠,甚至沒有孩童饑餓的哭喊。只有風(fēng)穿過破敗門板的嗚咽,和幾聲壓抑到極致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從霧氣的深處斷續(xù)傳來,帶著一種肺部被強行撕裂的恐怖回響。
雪兒的心猛地一沉。她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幾乎是跑著沖向自家的茅屋。那股詭異的灰霧帶著濕冷的腥氣,鉆入鼻腔,讓她喉嚨發(fā)癢,忍不住也咳了兩聲。胸口的冰花印記,再次傳來一絲極其微弱、難以捕捉的寒意。
推開那扇搖搖欲墜的柴門,一股濃烈的草藥味和更濃重的衰敗氣息混合著沖了出來。屋內(nèi)的景象讓雪兒如墜冰窟。
角落里那張鋪著茅草的“床”上,奶奶孟氏蜷縮著,像一截徹底失去水分的枯藤。
她的呼吸微弱得幾乎聽不見,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拉風(fēng)箱般的、令人牙酸的“嗬嗬”聲,每一次艱難的呼氣,都像是生命在一點點被擠出這具干癟的軀殼。
她的臉色不再是蒼白,而是一種泛著死氣的灰敗,眼窩深陷,嘴唇干裂發(fā)紫。曾經(jīng)還能握住雪兒的手,如今無力地垂在身側(cè),指節(jié)嶙峋。
“奶奶!”雪兒撲到床邊,聲音都變了調(diào)。她顫抖著手去摸奶奶的額頭,觸手一片滾燙,但那熱度之下,卻透著一種冰冷的死氣。
奶奶似乎感覺到她的到來,眼皮極其艱難地顫動了一下,勉強睜開一條縫隙。渾濁的眼珠費力地轉(zhuǎn)動著,終于聚焦在雪兒臉上。
那眼神里沒有痛苦,只有一種近乎解脫的疲憊和深不見底的、對孫女的擔(dān)憂。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枯枝般的手指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似乎想抓住雪兒的手,卻終究沒能抬起來。
“雪……兒……”氣若游絲的聲音,幾乎被肺里的雜音淹沒,“回……回來……就……好……”
“奶奶!您別說話!”雪兒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無法呼吸。她慌忙從懷里掏出那個白面饅頭,撕下一小塊,想喂到奶奶嘴邊,“您吃點東西!我?guī)Я顺缘幕貋恚 ?/p>
奶奶艱難地、幾乎無法察覺地?fù)u了搖頭,喉嚨里發(fā)出更劇烈的“嗬嗬”聲,嘴角溢出一絲帶著血沫的涎水。她連吞咽的力氣都沒有了。
“藥!我去找藥!”雪兒猛地站起來,巨大的恐慌和絕望瞬間淹沒了她。她沖出門,跑向記憶中村里唯一一個懂點草藥的老瘸叔家。
老瘸叔的破屋子門開著,里面?zhèn)鱽硗瑯觿×业目人院蜕胍鳌;璋档墓饩€下,老瘸叔佝僂在床上,咳得整個身體都在抽搐,臉色灰敗,情況比奶奶好不了多少。
“瘸……瘸叔!救救我奶奶!她……她快不行了!”雪兒帶著哭腔哀求。
老瘸叔費力地抬起眼皮,渾濁的眼睛看了她一眼,里面只有一片死寂的絕望。他張了張嘴,發(fā)出破風(fēng)箱般的聲音:“灰……灰瘟……沒……沒救的……咳……咳咳……等死吧……”
灰瘟!這兩個字像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jìn)雪兒的耳朵。她聽說過!傳說這種詭異的瘟疫,伴隨著灰霧降臨,一旦染上,肺部會像被火燒過又灌進(jìn)沙子一樣,咳血、窒息、痛苦不堪地死去。無藥可醫(yī)!
她踉蹌著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土墻上,渾身發(fā)冷。她這些年學(xué)的那些粗淺藥草知識,在真正的瘟疫面前,渺小得如同塵埃。
她失魂落魄地離開老瘸叔家,在死寂的、被灰霧籠罩的村子里像個游魂一樣徘徊。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沖擊著她搖搖欲墜的心防。她該怎么辦?眼睜睜看著奶奶在痛苦中死去嗎?不!一定還有辦法!弟弟!小樹!小樹在鎮(zhèn)上的雜貨鋪!他那么機靈,掌柜的好像挺喜歡他……
他或許能想到辦法?弄到點錢?或者求掌柜的幫忙找個大夫?對!去找小樹!
這個念頭像黑暗中的一點微光,瞬間點燃了雪兒幾乎熄滅的希望。她拔腿就朝著村外通往小鎮(zhèn)的方向狂奔,甚至忘了跟奶奶說一聲。
灰霧粘稠地纏繞著她,肺部因為奔跑和吸入霧氣而隱隱作痛,但她顧不上了。她只知道,弟弟是她最后的指望。
通往小鎮(zhèn)的路,在灰霧中顯得格外漫長和詭異。終于,熟悉的雜貨鋪門面出現(xiàn)在視野里。雪兒氣喘吁吁地沖進(jìn)去,帶著一身寒氣。
“掌柜的!我找小樹!嚴(yán)小樹!”她急急地喊道,聲音因為奔跑而嘶啞。
柜臺后面,穿著半新綢布褂子的胖掌柜正撥弄著算盤,聞聲抬起頭。看到是雪兒,他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復(fù)雜神色,有同情,也有一絲……閃躲。
“小樹?”掌柜的放下算盤,嘆了口氣,“他……他今早天沒亮就走了。”
“走了?去哪了?”雪兒的心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瞬間攫住了她。
“他……”掌柜的猶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最終從柜臺底下摸索出一張皺巴巴、邊緣撕裂的紙片,遞了過來,眼神帶著憐憫,“他讓我把這個交給你,說……說給奶奶治病。唉,這孩子……”
雪兒顫抖著手接過那張紙。紙很粗糙,邊緣毛糙,像是從什么賬簿上撕下來的。
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幾行字,墨跡深淺不一,帶著一種倉促和稚嫩。更刺眼的,是紙面上幾處已經(jīng)變成暗褐色的斑點——那是干涸的血跡!
“姐,”
“掌柜說魔門招人,給好藥,能救奶奶。我去了。”
“別找我。”
“藥給奶奶吃。姐你吃糖。”
“小樹”
最后“小樹”兩個字,筆畫拖得長長的,仿佛寫字的人用盡了最后的力氣。
紙片上,還沾著一點細(xì)碎的、帶著土腥味的渣滓。雪兒認(rèn)得,那是村里最便宜、小樹偶爾攢下幾個銅板會偷偷買給她的、帶著點甜味的麥芽糖碎屑。
轟——!
仿佛一道九天驚雷在雪兒的腦海里炸開!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景象瞬間離她遠(yuǎn)去。眼前只剩下那張沾著弟弟血跡和糖屑的破紙,還有那歪歪扭扭、卻像刀子一樣刻進(jìn)她心里的字。
魔門招人?給好藥?血色試煉!那個把普通人當(dāng)豬羊宰殺、十死無生的魔窟!
小樹!他才十三歲!他去那里做什么?他能做什么?他以為他能換來救命的藥?!
“不——!”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沖破雪兒的喉嚨。她像瘋了一樣,攥緊那張紙和那點碎屑,轉(zhuǎn)身沖出雜貨鋪,朝著灰谷村的方向亡命狂奔。
淚水洶涌而出,模糊了視線,又被迎面而來的灰霧打濕,冰冷地糊在臉上。
她跌跌撞撞,摔倒又爬起,膝蓋和手掌在粗糙的地面上擦破,火辣辣地疼,卻絲毫感覺不到。
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尖叫:回去!把弟弟追回來!不能讓他去送死!
灰霧更濃了,沉甸甸地壓下來,帶著令人作嘔的腥氣。
雪兒感覺自己像在粘稠的泥沼中奔跑,肺部火燒火燎,每一次呼吸都扯得生疼。她終于看到了自家那間熟悉的破茅屋輪廓。
然而,就在距離茅屋還有十幾步遠(yuǎn)的地方,她猛地剎住了腳步,像被無形的釘子釘在了原地。
茅屋的門大敞著。
屋里,人影幢幢!不是一兩個,而是好幾個!他們圍著奶奶躺著的那個角落,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扭曲而瘋狂。
“快!按住她!”
“血!她的血!喝了就好了!快喝!”
“老孟婆!救救我家娃吧!他快咳死了!把你的血給他!
“別搶!都有份!這是她孫子用命換來的藥引子!”
野獸般的嘶吼和爭吵聲浪般涌出,夾雜著奶奶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痛苦呻吟。
雪兒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了!她看清了!那些平日里或麻木或帶著點偽善的鄰居面孔,此刻因為恐懼和絕望徹底扭曲變形,眼睛里只剩下野獸般的貪婪和瘋狂!
他們死死按著奶奶枯瘦如柴的胳膊和腿,一個壯實的漢子甚至粗暴地捏開了奶奶的下巴!
一個婦人手里拿著一個豁了口的破碗,碗沿上還殘留著可疑的暗紅色痕跡!她正試圖將碗湊到奶奶被強行掰開的嘴邊!
“滾開!你們放開我奶奶!”雪兒目眥欲裂,嘶吼著就要沖進(jìn)去。
就在這時,混亂的人群中,一個背對著門口的老頭猛地回頭,正是住在村尾、兒子也病倒了的趙老栓!
他那雙布滿血絲、渾濁不堪的眼睛,像毒蛇一樣瞬間鎖定了門口的雪兒,里面爆發(fā)出駭人的兇光!
“是她!雪丫頭回來了!”趙老栓嘶聲喊道,聲音尖利得破音,“藥!魔門給的仙丹!肯定在她身上!抓住她!抓住她就有救了!”
這一聲喊,如同在滾油里潑進(jìn)一瓢冷水!
所有圍著奶奶瘋狂撕扯的人都猛地轉(zhuǎn)過頭,一雙雙充血的眼睛,帶著餓狼撲食般的貪婪和不顧一切的瘋狂,齊刷刷地釘在了雪兒身上!
“抓住她!”
“藥!把仙丹交出來!”
“別讓她跑了!”
人群瞬間炸開了鍋,丟下奄奄一息的奶奶,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朝著門口的雪兒猛撲過來!
那猙獰扭曲的面孔,那伸出的、沾著泥土和不明污漬的爪子,那空氣中彌漫的瘋狂與血腥味,構(gòu)成了一幅比地獄更恐怖的圖景!
雪兒渾身的汗毛都炸了起來!巨大的恐懼和憤怒像電流般瞬間貫穿全身!不能被抓到!被他們抓到,她會被撕碎!像奶奶一樣!她腦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逃生的本能!
就在那些瘋狂的手即將抓住她破爛衣襟的剎那,奶奶孟氏那微弱卻無比清晰的嘶喊,如同最后一點燃燒的生命之火,猛地穿透了瘋狂的喧囂,刺入雪兒的耳膜:
“雪兒——!走啊——!柜子……柜子底下……洞……藏——!”
是那個地方!雪兒想起來了!奶奶心善,早年救過一個被野獸咬傷的落魄游方術(shù)士,那人離開前,偷偷給了奶奶一個不起眼的舊荷包,說里面有張符,緊要關(guān)頭找個角落撕開,能暫時躲過凡人的眼睛!奶奶一直當(dāng)個念想收著,后來藏在了破柜子底下那個老鼠洞里!
生死一線!雪兒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向旁邊一閃,躲開最先撲來的趙老栓,像一只靈巧又絕望的貍貓,朝著屋內(nèi)那個破舊的、歪斜的矮柜沖去!身后是瘋狂的咆哮和追趕的腳步聲!
她撲到柜子前,不顧一切地伸手向那黑黢黢的洞口掏去!指尖觸到一個冰冷粗糙的、布質(zhì)的東西!她一把抓住,猛地抽出來,正是那個褪了色的舊荷包!想也不想,她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將荷包撕開!
“嗤啦——!”
一聲輕響,仿佛布帛碎裂,又仿佛空氣被劃開了一道無形的口子。一股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的奇異波動,以雪兒為中心,瞬間擴散開來。沒有光,沒有煙,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但就在那幾個撲到近前的村民,他們的手即將抓住雪兒后背的瞬間——
他們的動作猛地一滯!臉上猙獰的表情凝固了,充血的眼睛里瞬間充滿了茫然和困惑。他們像是突然失去了目標(biāo),又像是被無形的屏障阻擋,伸出的手僵硬地在空氣中抓撓了幾下。
“人呢?”
“剛才還在這!”
“怎么不見了?見鬼了!”
他們互相推搡著,疑惑地四處張望,甚至有人蹲下來在柜子周圍摸索,卻對近在咫尺、背靠著柜子、蜷縮在角落陰影里的雪兒視而不見!仿佛她徹底融入了那片黑暗,變成了空氣的一部分。
雪兒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齒深深咬進(jìn)下唇,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她不敢呼吸,不敢發(fā)出哪怕一絲一毫的聲音。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她眼睜睜地看著,看著那群陷入短暫茫然和狂躁的村民,在遍尋不到她的蹤跡后,那瘋狂的、扭曲的獸性再次占據(jù)了上風(fēng),重新將目標(biāo)轉(zhuǎn)向了角落里那個奄奄一息的老人。
“老孟婆!都是你!都是你孫子害的!”
“仙丹沒了!就喝你的血!”
“喝她的血!喝了病就好了!”
更加野蠻、更加兇殘的撕扯開始了。雪兒眼睜睜看著那個拿著破碗的婦人,粗暴地用一塊尖銳的石片,在奶奶枯瘦如柴的手臂上劃開一道深深的口子!
暗紅色的、粘稠的血,像遲緩的溪流,一點點涌出,滴落在那個骯臟的破碗里!
奶奶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其短促、幾乎不成調(diào)的、被劇痛扼住的哀鳴。
她的眼睛猛地睜大,瞳孔渙散,里面倒映著這群瘋狂啃噬她生命的“人”,也倒映著角落陰影里,那個她拼死護(hù)住、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的孫女。
那眼神,是深入骨髓的痛苦,是無邊無際的絕望,是最后一絲無法言說的、對孫女的擔(dān)憂和……告別。
雪兒的指甲深深摳進(jìn)掌心,摳出了血,她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她全身的血液都沖上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
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一股腥甜涌上喉頭。她強迫自己睜大眼睛,死死地盯著,將奶奶每一個痛苦的表情,那些人臉上每一分瘋狂的猙獰,那碗里刺目的暗紅,都像燒紅的烙鐵一樣,狠狠烙印在靈魂的最深處!
一個,兩個……沾著血的嘴唇離開奶奶的手臂,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滿足和希冀,將碗里那點可憐的、混著泥土和污垢的血水灌進(jìn)自己或親人的嘴里。
短暫的沉寂后,是更猛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
“噗——!”
“咳咳咳……嘔……”
喝下血的人,無一例外,身體劇烈地痙攣起來,臉色瞬間由灰敗轉(zhuǎn)為一種可怕的青紫色,猛地噴出大口大口的、帶著黑色血塊的污血!
他們痛苦地蜷縮在地上,手腳抽搐,眼睛翻白,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比之前病發(fā)時更加凄厲可怖!
“沒用……沒用啊!”
“假的!都是假的!魔門騙人!”
“啊啊啊!我的兒啊!”
“痛死我了……救命……”
絕望的哭嚎、痛苦的嘶鳴、臨死的咒罵,混雜著濃烈的血腥氣,瞬間充滿了這間小小的茅屋,如同人間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