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兒蜷縮在冰冷的角落里，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石頭。只有那雙眼睛，在陰影里亮得驚人，像兩塊淬了毒的寒冰，無聲地記錄著這一切。

她看著那些人在地上翻滾哀嚎，看著他們的生命在極致的痛苦中迅速流逝，看著他們的身體逐漸變得冰冷僵硬。

最后一個發(fā)出聲音的，是那個用石片劃開奶奶手臂的婦人。她蜷縮在離雪兒不遠(yuǎn)的地方，身體劇烈地抽搐著，嘴里不斷涌出黑色的血沫。

她似乎感應(yīng)到了什么，那雙已經(jīng)開始渙散的眼睛，茫然地轉(zhuǎn)向雪兒藏身的角落。她的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說什么，卻只發(fā)出嗬嗬的氣音。最終，她的身體猛地一挺，眼睛徹底失去了光彩，定格在一種極度的痛苦和難以置信的茫然之中。

死寂。

徹底的死寂降臨了。

茅屋里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氣息。橫七豎八的尸體，姿態(tài)扭曲，臉上凝固著死前的痛苦與瘋狂。

角落里，奶奶孟氏靜靜地躺著，手臂上那道猙獰的傷口已經(jīng)不再流血，干涸成一道深褐色的裂口。

她的眼睛依舊睜著，空洞地望著低矮的、被煙熏得漆黑的茅草屋頂，仿佛在無聲地質(zhì)問著這無情的蒼天。

雪兒依舊蜷縮在那個角落。障眼符的效力似乎早已過去，但她卻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失去了站起來的力氣，也失去了站起來的意愿。

時間失去了意義，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一個世紀(jì)。

直到屋外傳來幾聲烏鴉嘶啞難聽的啼叫，穿透死寂。

那叫聲像是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捅開了雪兒被冰封的心智。她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緩緩地、極其僵硬地，抬起了頭。

目光緩緩掃過滿屋狼藉的死亡。沒有憤怒，沒有悲傷，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凍結(jié)一切的寒冷。

那寒冷從她眼底蔓延開來，瞬間凍僵了她臉上每一寸肌肉，連帶著她整個靈魂，都沉入了萬載玄冰之下。

她扶著冰冷的土墻，極其緩慢地站了起來。動作僵硬，像一個提線的木偶。她走到奶奶身邊，蹲下，伸出手，用袖子，一點(diǎn)一點(diǎn)，極其輕柔地，擦去奶奶臉上沾染的塵土和血跡。然后，她抬起手，覆上奶奶依舊圓睜的眼睛，輕輕撫下。

做完這一切，她站起身。目光落在那個沾滿了奶奶鮮血的、豁口的破碗上。

她走過去，彎腰，撿起那個碗。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傳來。碗底，還殘留著一層粘稠的暗紅。

她拿著碗，一步一步，僵硬地走出了這個充滿死亡氣息的家門。

屋外，灰霧依舊濃重，帶著腐朽的味道。她像一個幽靈，在死寂的、被詛咒的村子里游蕩。

最終，她停在了村子的中心，那口養(yǎng)育了灰谷村不知多少代人、此刻卻顯得污濁不堪的老井旁。

一個臨時安排的守衛(wèi)村民，抱著長矛（不過是一根削尖的木棍），靠在井沿上打著瞌睡，頭一點(diǎn)一點(diǎn)，顯然也被灰瘟折磨得疲憊不堪。

雪兒無聲地靠近，從懷里摸出一個小紙包——那是她之前采藥時收集、用來驅(qū)趕蛇蟲的劣質(zhì)迷藥。她將藥粉輕輕吹向守衛(wèi)的臉。

守衛(wèi)的頭猛地垂了下去，徹底陷入了昏睡。

雪兒看也沒看他一眼。她走到井邊，低頭看著幽深的、倒映不出任何光亮的井水。然后，她將那個沾血的破碗，緩緩地、鄭重地，放進(jìn)了井里。

噗通。一聲沉悶的輕響。

接著，她從懷里掏出另一個油紙包。里面是她這些年，在丹房處理那些廢棄的、劇毒的草藥渣滓時，偷偷積攢下來的粉末。顏色灰敗，散發(fā)著死亡的氣息。

她打開紙包，將里面所有的粉末，毫不猶豫地、全部傾倒了進(jìn)去。

灰敗的粉末，如同死亡的塵埃，無聲無息地沉入幽暗的井水深處，消失不見。

做完這一切，雪兒轉(zhuǎn)過身，不再看那口吞噬了最后一點(diǎn)生機(jī)的井。她拖著沉重的腳步，像一個沒有靈魂的空殼，回到了自己的茅屋。

她走到灶臺邊，從一堆雜物底下，摸出了一把東西。

那是一把匕首。刀身很短，很舊，甚至有些銹跡斑斑。

那是弟弟小樹在雜貨鋪當(dāng)學(xué)徒時，不知從哪里弄來的廢棄邊角料，自己偷偷磨了很久，才勉強(qiáng)磨出一點(diǎn)鋒刃。他曾得意地拿給雪兒看，說以后誰敢欺負(fù)姐姐，他就用這個保護(hù)她。刀柄粗糙，纏著幾圈破布條。

雪兒握住了刀柄。粗糙的布條摩擦著她滿是繭子的掌心。

冰冷的觸感，順著刀柄，一絲絲傳遞上來，滲入她的皮膚，她的血液，最終匯入她早已冰封的心底。

她拿著匕首，走出了家門。

天，不知何時徹底黑透了。濃重的烏云低低地壓在灰谷村上空，像一塊巨大的、骯臟的裹尸布。沒有星星，沒有月亮。

只有沉悶的、仿佛來自大地深處的雷聲，在云層后面隱隱滾動，越來越近。

風(fēng)，驟然猛烈起來，帶著刺骨的寒意，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葉，發(fā)出嗚嗚的鬼哭般的嘯音。灰霧在狂風(fēng)中劇烈地翻涌、變形，如同無數(shù)怨魂在掙扎嘶吼。

第一道慘白的閃電，如同巨神憤怒的鞭子，猛地撕裂了厚重的夜幕！瞬間將整個死寂的村落映照得一片慘白！緊接著，一聲炸雷，震耳欲聾，仿佛天穹都被劈開！

嘩——！

積蓄已久的暴雨，如同天河倒瀉，轟然砸落！冰冷的雨點(diǎn)密集如箭，砸在干涸的土地上，砸在茅草屋頂上，砸在雪兒的頭上、臉上、身上，瞬間將她澆得透濕。雨水順著她的發(fā)梢、臉頰流淌，冰冷刺骨。

雪兒卻仿佛感覺不到。她握著那把冰冷的匕首，踏著泥濘，一步一步，走向最近的一戶人家。

閃電再次撕裂黑暗！慘白的光照亮了這戶人家破敗的門扉。雪兒抬起腳，狠狠踹在門上！

“砰！”本就朽壞不堪的門栓應(yīng)聲斷裂。

屋內(nèi)，傳來驚恐的咳嗽和虛弱的呻吟。一個男人掙扎著想從床上爬起來。

雪兒的身影，如同索命的幽靈，出現(xiàn)在門口。冰冷的雨水順著她的輪廓滴落，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洼。她的臉在閃電的映照下，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只有那雙眼睛，深寒徹骨，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如同兩口通往幽冥的深井。

男人看清了來人，也看清了她手中的匕首，驚恐地瞪大了眼睛：“雪……雪丫頭？！你……你想干什么？！”

回答他的，是雪兒沉默的、毫無征兆的撲擊！她的動作并不快，甚至有些僵硬，卻帶著一種一往無前、玉石俱焚的決絕！

“啊——！”男人發(fā)出短促的慘叫，隨即被匕首刺入身體的悶響和暴雨的轟鳴吞沒。

雪兒拔出匕首，溫?zé)岬囊后w濺在她冰冷的臉上，瞬間被雨水沖刷干凈。她看也沒看地上抽搐的身體，轉(zhuǎn)身，走向下一家。

“誰？！”

“救命啊！”

“是雪兒！她瘋了！她殺了人！”

“攔住她！快攔住她！”

驚恐的呼喊在暴雨和雷霆的間隙中響起，又被更大的雷聲和雨聲淹沒。有人掙扎著從病床上爬起，拿起鋤頭、木棍，試圖抵抗。

但恐懼和病痛早已抽干了他們的力氣。

在雪兒那沉默的、帶著同歸于盡般狠戾的撲殺面前，所有的抵抗都顯得蒼白無力。

她像一具被復(fù)仇意志驅(qū)動的冰冷機(jī)器，精準(zhǔn)而殘酷地?fù)]動著匕首。

匕首的寒光，在一次次撕裂夜空的閃電映照下，一次次亮起。每一次亮起，都伴隨著一聲戛然而止的慘叫，或是一聲絕望的悶哼。

鮮血混合著雨水，在泥濘的地面上肆意流淌，又被新的雨水沖淡，匯成一條條暗紅色的溪流。

雪兒不知道自己殺了多久。手臂早已麻木，每一次揮動都沉重?zé)o比。冰冷的雨水讓她渾身發(fā)抖，胸口那冰花印記的位置，傳來一陣陣針扎似的刺痛，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掙扎著想要破冰而出，又被更深的寒意死死壓制。

她只是機(jī)械地走著，踹開一扇又一扇門，尋找著下一個還有呼吸的目標(biāo)。

終于，當(dāng)她再次踏出沾滿血泥的腳，踹開最后一戶人家的門時，里面沒有任何動靜。只有一具趴在桌邊、早已冰冷的尸體。

整個灰谷村，除了她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嘩嘩的雨聲，再也沒有其他活物的聲息。

她踉蹌著走出這間屋子，站在村子中央那片小小的空地上。暴雨無情地鞭笞著她單薄的身體，冰冷的雨水順著她的頭發(fā)、臉頰、脖頸不斷流下，帶走最后一絲體溫。她渾身濕透，破舊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輪廓。

手中的匕首，早已被雨水沖刷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冰冷的金屬光澤。

她抬起頭，望向那墨汁般翻涌、不斷被慘白閃電撕裂、又被震耳雷霆撼動的天穹。雨水瘋狂地砸在她的臉上，讓她幾乎睜不開眼。

奶奶……小樹……那些撕咬奶奶的村民……那些被她親手殺死的人……一張張面孔在她眼前瘋狂閃過，最后都化作了冰冷的雨和刺目的血。

活著……就那么難嗎？為了活下去，他們跪過，求過，賣過自己，甚至去送死……可為什么，為什么連最后一點(diǎn)活路都要被碾碎？為什么連最后一點(diǎn)溫暖都要被撕扯得鮮血淋漓？

巨大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冰冷席卷了她。支撐她一路殺戮的那股戾氣，仿佛隨著最后一個目標(biāo)的倒下而瞬間消散。

身體里的力量被徹底抽空，雙腿一軟，她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混合著血水和泥漿的地上。泥水濺了她一身。

她松開了手。那把沾滿了灰谷村最后因果的匕首，“當(dāng)啷”一聲，掉落在泥水里，很快被渾濁的泥漿淹沒。

就這樣結(jié)束了吧。她仰著頭，任憑冰冷的雨水沖刷著臉頰，沖刷著手上凝固的血污。

雷霆在頭頂咆哮，閃電一次又一次地將她跪在泥濘血泊中的身影照得慘白而渺小。那是老天爺?shù)膽嵟瓎幔恳驗樗缆玖诉@滿村的人命？

也好。她緩緩閉上了眼睛。愛她的人，她愛的人，都不在了。這冰冷、絕望、充滿污穢的人間，還有什么值得留戀？

就讓這雷霆，把這罪惡的村子，連同她這個滿手血腥的復(fù)仇者，一起劈碎，燒成灰燼，徹底滌蕩干凈吧！

冰冷的雨水敲打著她的臉，像無數(shù)冰冷的鞭子。意識在極致的寒冷和疲憊中，開始模糊、下沉……

就在她的意識即將徹底沉入無邊黑暗的剎那——

一道光，驟然刺破了這狂暴的雨夜！

那不是閃電！那光芒清冷、純粹、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能凍結(jié)靈魂的寒意！

它無聲無息，卻霸道地驅(qū)散了周圍濃重的黑暗和雨幕，將雪兒和她身周泥濘血腥的土地，籠罩在一片冰藍(lán)色的、夢幻般的光暈之中。

狂暴的雨點(diǎn)，在靠近這片光暈的瞬間，凝結(jié)成了細(xì)碎的冰晶，簌簌飄落。刺骨的寒意，比這冬日的暴雨更甚百倍，瞬間席卷了雪兒全身，讓她即將潰散的意識猛地一凜！

雪兒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光暈的中心，一個身影靜靜地懸浮在離地數(shù)尺的半空中。

那是一個女子。

她穿著一襲仿佛用月光織就、用寒冰雕琢而成的素白宮裝，廣袖流云，衣袂在無形的寒流中微微拂動，不染半點(diǎn)塵埃雨漬。

一頭如瀑的青絲僅用一支剔透的冰簪松松挽起，幾縷發(fā)絲垂落頰邊，襯得那張臉更是冰雕玉琢，美得不似凡人，卻也冷得不帶一絲人間煙火。

她的眼眸，是比萬載玄冰更深邃、更寒冷的幽藍(lán)色，此刻正靜靜地垂落，目光穿透冰冷的雨幕，落在跪在泥濘血泊中的雪兒身上。

那目光，平靜無波，如同亙古不化的冰川，倒映著人間的慘劇，卻掀不起半分漣漪。只有一種俯瞰眾生的漠然和洞悉。

雪兒在這樣非人的目光注視下，感覺自己渺小如塵埃，連靈魂都被徹底看透，凍結(jié)。她下意識地想蜷縮起來，想躲避，身體卻僵硬得無法動彈。

懸浮于空中的玄凝冰清，云之墟廣寒仙宮至高無上的廣寒仙尊，目光如同實(shí)質(zhì)的冰流，掃過這滿目瘡痍、血污橫流的泥濘村落，掃過那些姿態(tài)扭曲、死不瞑目的尸骸，最終，定格在跪在中央、那個瘦小單薄、渾身濕透、沾滿泥血、如同被遺棄破布娃娃般的女孩身上。

她幽藍(lán)色的眼眸深處，似乎有極其細(xì)微的冰晶凝結(jié)又碎裂的微光掠過。

無需言語，方才此地發(fā)生的一切，那極致的絕望、瘋狂的撕咬、冰冷的殺戮，以及最后這死寂的跪伏與引頸受戮般的等待，都如同清晰的畫卷，在她浩瀚無邊的神識映照下纖毫畢現(xiàn)。

人間的愛恨悲歡，于她漫長的歲月而言，不過清風(fēng)拂過山崗。她見過太多王朝傾覆，仙魔隕落，凡塵的生滅，早已無法在她心中激起波瀾。

然而，當(dāng)她的目光，無意間掠過女孩因為濕透而緊貼在單薄前襟的破舊衣衫時，那幽深的冰藍(lán)色瞳孔，極其細(xì)微地收縮了一下。

衣衫之下，女孩胸口心臟的位置，一個奇異的印記正透過薄薄的濕布，隱隱顯露出來。

那并非刺青，更像是由內(nèi)而外、自然凝結(jié)在肌膚上的紋路——一朵極其精致、栩栩如生的冰花！

花瓣晶瑩剔透，脈絡(luò)清晰，仿佛由最純凈的萬載玄冰自然雕琢而成，散發(fā)著微弱卻無比純粹的冰寒氣息，與她周身彌漫的仙光隱隱呼應(yīng)，頑強(qiáng)地抵御著這污濁血腥的雨夜。

那印記的形狀，那純粹到極致的冰寒道韻……

玄凝冰清的思緒，在剎那間被拉回到無比遙遠(yuǎn)的過去。眼前這朵微弱的冰花印記，與記憶中那道驚才絕艷、最終卻隕落于九天罡風(fēng)之下的孤傲身影，她曾寄予厚望卻終究未能繼承其衣缽的唯一真?zhèn)鞯茏印堑茏用夹牡谋久兰y，何其相似！

是巧合？是天道輪回留下的一線因果？還是……

仙尊絕美的臉上，依舊沒有絲毫表情。但那雙俯瞰塵寰的冰眸深處，卻掠過一絲極其罕見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思量。

如同萬載冰湖被投入了一顆微塵，雖不起波瀾，卻終究留下了一點(diǎn)痕跡。

她懸浮在清冷的仙光之中，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嘩嘩的雨聲和隱隱的雷霆，每一個字都如同冰珠墜落在玉盤之上，帶著凍結(jié)靈魂的寒意與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清晰地響徹在這片死寂的灰谷村上空：

“此間怨孽，已隨血雨盡洗。”

“此女道心凝霜，身蘊(yùn)玄冰本源，更歷此殺劫，斬斷塵緣凡根。”

“根骨雖濁，心性已近道。”

“合該入我云之墟廣寒仙宮門下。”

“賜名——”

仙尊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朵若隱若現(xiàn)的冰花印記上，仿佛透過它看到了某種宿命的軌跡，幽藍(lán)的眸底深處，冰晶無聲地凝結(jié)、旋轉(zhuǎn)。

“凌仙寒。”

話音落下的瞬間，籠罩雪兒的冰藍(lán)仙光驟然變得明亮柔和。

一股無法抗拒的、溫和卻蘊(yùn)含著浩瀚偉力的力量，如同無形的寒冰之手，輕輕托起了她冰冷僵硬的身體。

雪兒感覺自己像一片羽毛，輕飄飄地離開了冰冷泥濘的大地，離開了這浸透血污和絕望的村莊。

意識在極致的寒冷和這股力量的包裹下，徹底沉入了無邊的黑暗。在意識徹底消散前，她只隱約聽到一個冰冷而遙遠(yuǎn)的詞，烙印在靈魂深處：

“凌……仙……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