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藍色的仙光包裹著凌仙寒殘破的身軀,隔絕了塵世的暴雨與血腥。她沉在無邊的寒冷與黑暗里,意識模糊,唯有仙尊那句“凌仙寒”如同冰錐,反復鑿刻在靈魂深處。
不知過了多久,刺骨的寒意將她從混沌中拽出。
她睜開眼。
沒有茅屋的腐朽,沒有血腥的黏膩。觸目所及,是浩瀚無垠的冰藍。她躺在一團柔軟卻散發著凜冽寒氣的云絮之上,身下是萬丈虛空。
遠處,連綿不絕的瓊樓玉宇懸浮于縹緲云海之中,通體由一種剔透如萬年寒冰的玉石構筑,折射著清冷的天光,檐角飛翹,掛著晶瑩的冰凌。
凜冽純凈的寒風,帶著一種她從未呼吸過的、仿佛能滌蕩肺腑的冰冷靈氣,無聲地流淌。這就是仙家氣象——廣寒仙宮,云之墟六大擎天巨擘之一。
然而,這清冷仙境的第一個下馬威,便是徹骨的寒。
不同于灰谷雨夜的濕冷,這是一種源自靈氣本身的、直透骨髓、凍結神魂的寒意。凌仙寒單薄的、染滿泥濘血污的破布衣衫,此刻成了最單薄的屏障。
寒氣如同無數根冰針,穿透布料,狠狠扎進她的皮膚、血肉、骨頭縫里。她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牙齒咯咯作響,裸露在外的皮膚瞬間泛起青紫。
胸口的冰花印記微微發熱,似在對抗這外界的嚴寒,卻又像被這磅礴的仙靈寒氣所引動,搏動得比在灰谷血夜時更加清晰有力。
一道淡漠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玄凝冰清仙尊靜立云端,素白宮裝纖塵不染,流云廣袖在寒風中紋絲不動。
她看著地上蜷縮顫抖、狼狽如泥濘中剛被撈起的幼獸般的少女,冰藍色的眼眸里沒有絲毫波瀾,只有一片亙古的沉寂。
“根骨污濁,凡軀難承仙靈之氣。”仙尊的聲音響起,依舊清冷如冰珠墜玉盤,不帶絲毫情緒,“此寒,乃洗髓伐毛之始。”
沒有安慰,沒有解釋,只有冰冷的陳述。
仙尊廣袖微拂,一股柔和卻不容抗拒的力量托起凌仙寒。她們并未飛向那些瑰麗懸浮的仙宮主殿,而是向著仙宮外圍,一片地勢陡峭、寒氣更盛的山峰落去。
外門雜役峰。
甫一落地,凌仙寒腳下一軟,差點跪倒。并非威壓,而是此地寒氣更甚,且地面竟非泥土,而是一種粗糙、冰冷、覆蓋著薄薄白霜的青灰色巖石。寒氣從腳心直沖頭頂。
眼前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巨大院落,建筑風格粗獷簡陋,與遠處仙宮的精致縹緲判若云泥。
院墻高聳,同樣由那種冰冷的青灰石砌成,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森然。院門上方,一塊巨大的寒鐵牌匾,鐵畫銀鉤刻著三個大字:執役院。字跡冷硬,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規矩與肅殺。
仙尊并未踏入執役院,只是停在院外一條蜿蜒向上的石階起點。這石階不知有多少級,一眼望不到盡頭,每一級都覆蓋著厚厚的、終年不化的白霜,在清冷天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寒芒。石階兩側,是陡峭的冰壁,隱約可見更深處雜役弟子居住的密密麻麻如蜂巢般的石洞。
這便是通往廣寒仙宮真正外門弟子區域的必經之路——千重霜階。其寒,足以凍斃凡俗,更是磨礪低階弟子意志與初步適應仙靈寒氣的工具。
“玄凝師叔祖。”一個穿著深藍色管事服飾、面容刻板的中年女修士,早已躬身候在階下,態度恭敬無比,眼角的余光卻飛快地掃過仙尊身后狼狽不堪的凌仙寒,眼底掠過一絲掩飾不住的驚詫與…鄙夷。
那目光如同冰冷的刷子,刮過她沾滿干涸血漬污泥的衣衫,刮過她枯黃打結的頭發,刮過她凍得青紫的臉頰。
仙尊微微頷首,聲音淡漠:“此女名凌仙寒,自此入外門執役院。根骨濁劣,心性尚可,按規安置。”
“謹遵師叔祖法諭!”管事修士腰彎得更低,語氣無比恭順。
玄凝冰清的目光最后落在凌仙寒身上。少女正竭力挺直因寒冷而佝僂的脊背,迎上仙尊的視線。
那雙眼睛,經歷過血火與絕望的淬煉,此刻雖然帶著生理性的痛苦和茫然,深處卻沉淀著一種近乎死寂的冰寒與倔強,再無半分屬于“雪兒”的稚弱。
仙尊的目光在凌仙寒胸口的衣襟處停留了一瞬,那里,冰花的輪廓在單薄濕冷的布料下若隱若現。
她未發一言,身形微動,便化作一道清冷流光,瞬息間消失于高天云海之上,仿佛從未降臨過這雜役峰。
仙尊一走,那管事女修士立刻直起了腰。臉上的恭敬如同潮水般褪去,換上了一種混合著審視、挑剔和毫不掩飾的冷漠。
她踱步到凌仙寒面前,居高臨下,一股無形的、帶著寒意的威壓如同冰冷的潮水,緩緩彌漫開來,雖遠不及仙尊的萬一,卻足以讓剛入仙門、凡軀未蛻的凌仙寒感到窒息般的壓迫和刺骨的冷意。
“凌仙寒?”管事的語調拖長,帶著一絲玩味和輕蔑,“倒是好名字。可惜…嘖嘖。”她的目光再次掃過她一身狼藉,如同在看一堆礙眼的垃圾,“也不知走了什么運道,竟能勞動玄凝師叔祖親自帶回。不過,師叔祖法諭說得很清楚——根骨濁劣!”
她特意加重了最后四個字,如同冰錐砸落。
“來了這執役院,就得守執役院的規矩!管你之前是公主還是乞丐,在這里,統統都是最下等的雜役弟子!仙門不是善堂,更容不下廢物!”
管事的眼神陡然銳利如刀鋒,聲音也拔高了幾分,寒氣逼人,“看到這條霜階了嗎?此乃‘礪心路’,共九千九百九十九階!每日寅時初刻,所有雜役弟子需踏霜階而上,至峰頂寒潭挑水百擔,辰時前完成!誤時者,罰!懈怠者,罰!頂撞尊長者——重罰!”
她頓了頓,看著凌仙寒凍得瑟瑟發抖、嘴唇烏紫的樣子,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念你初來乍到,今日便免了你的挑水。跟我來!”
說罷,不再看她,轉身便向執役院內走去,腳步踏在覆霜的石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凌仙寒沉默地跟上。每一步落下,寒氣都順著腳底瘋狂上涌,凍得她雙腿幾乎失去知覺。執役院內,景象更是森然。
巨大的院落空曠冰冷,地面同樣是覆霜的青石。一些穿著灰撲撲雜役服飾的弟子正在沉默地勞作:有人揮舞著沉重的玄冰斧劈砍著一種散發著寒氣的黑色木柴;有人操控著微弱的靈力,小心翼翼地將一些冒著寒煙的草藥分揀歸類;還有人推著沉重的石磨,磨盤里流淌出的不是豆漿,而是一種散發著刺骨寒意的乳白色粘稠液體……空氣里彌漫著藥草苦澀、冰屑粉塵以及一種壓抑到極致的沉悶氣息。
偶爾有雜役弟子抬頭,看到管事身后跟著一個如此狼狽、氣息微弱如風中殘燭的新人,眼神里大多只有麻木的冷漠,或是一閃而逝的幸災樂禍。在這里,掙扎求生是常態,無人有閑暇去同情一個更弱者。
管事將凌仙寒帶到院落最深處,一排背靠冰冷山壁、低矮陰暗的石屋前。他隨手推開一扇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寒鐵木門。
一股混合著陳腐霉味、劣質草藥味和汗餿味的渾濁氣息撲面而來,幾乎令人窒息。石屋狹小逼仄,沒有窗戶,只在靠近屋頂處開了一個巴掌大的透氣孔,透進一絲微弱的光線。
屋內寒氣依舊刺骨,地面冰冷潮濕。
靠墻是一張通鋪,鋪著薄薄一層發黑的稻草,上面胡亂堆著幾床顏色暗淡、散發著異味的薄被。通鋪上,已經蜷縮著幾個同樣穿著雜役服飾的身影,此刻都睜開了眼,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門口的凌仙寒身上。
那些目光,渾濁、疲憊,帶著長期壓抑下的冷漠、警惕,以及毫不掩飾的排斥與審視。像黑暗中一群饑腸轆轆的鬣狗,打量著新闖入的、帶著血腥味的異類。
“以后,你就住這里。”管事的聲音冰冷,帶著一絲不耐,“記住,每日寅時初刻,霜階集合!誤時后果自負!”說完,仿佛多待一刻都嫌污穢,轉身大步離去,厚重的鐵木門在她身后“哐當”一聲關上,隔絕了外面清冷的光線,也將凌仙寒徹底投入這片渾濁、寒冷、充滿陌生氣息和敵意目光的黑暗之中。
石屋內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粗重或虛弱的呼吸聲在狹小的空間里起伏。
凌仙寒站在門口,一動不動。身后是冰冷的門板,身前是通鋪上幾雙在昏暗中幽幽發亮的眼睛。
寒氣從四面八方包裹著她,滲入骨髓,遠比灰谷的雨夜更加純粹、更加霸道。胸口的冰花印記在寒氣刺激下搏動得越發清晰,帶來一陣陣微弱的暖意,卻又被更龐大的寒意壓制。
她緩緩抬起手,指尖觸碰到臉頰上早已干涸、被寒氣凍得僵硬的泥污和血痂。灰谷的血火、奶奶空洞的眼睛、小樹沾著糖屑的血書、村民臨死前的猙獰、匕首刺入身體的悶響、仙尊那穿透一切的目光……無數畫面在冰冷死寂的黑暗中洶涌翻滾。
最終,所有畫面都歸于沉寂,只剩下這片冰冷的黑暗,和前方那幾雙充滿排斥與未知的眼睛。
她沒有哭,沒有喊,甚至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只是在那幾道目光無聲的壓迫下,極其緩慢地、拖著凍得幾乎麻木的雙腿,一步一步,挪向通鋪角落里那唯一一點狹窄的空隙。
每一步,都踏在終年不化的霜寒之上。每一步,都離那個叫“雪兒”的過去,更遠一分。
廣寒仙宮的第一個夜晚,只有無邊的寒冷,和死一般的沉寂。千重霜階的寒氣,無聲地滲入石屋,也滲入了她剛剛被冠以“凌仙寒”之名的、冰冷而嶄新的靈魂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