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藏局彌漫著苦澀的草藥氣。
沈知微跟在崔博士身后,目光掃過忙碌的學徒和成排的藥柜。
空氣里那股熟悉的、類似腐爛蒜頭的燐臭,比昨日抬尸時更濃重了些。
崔博士與一位須發花白的老醫師低聲交談,沈知微則被支使去后院分揀新到的藥材。
角落里,一個瘦小學徒正費力地搗著石臼,他側對沈知微,耳后發際線下,一道暗紅色的烙痕隱約可見。
形如飛鳥,邊緣焦痂未脫。
他動作僵硬,眼神躲閃。
“師兄?!?/p>
沈知微抱著一筐甘草走近,聲音平靜。
“這燐粉味好沖,可是煉丹所用?”
她狀似無意地指向氣味最濃的方向。
學徒手一抖,石杵差點砸腳。
他驚恐地抬頭,看清是罪眷打扮的沈知微,才稍松口氣,又警惕四顧,壓低嗓子:“莫問!那是太常寺那邊送來的廢料,有毒的,可以致幻!沾一點就……”
他猛地閉嘴,臉色慘白,埋頭拼命搗藥,再也不肯多說一個字。
燐粉致幻?徐氏?線索如電光火石在沈知微腦中串聯。
剛回掖庭,肅殺之氣已如實質。
所有罪眷被驅趕到冰冷的庭院中央,垂首跪地。
甬道盡頭,一名身著深緋圓領袍、面白無須的中年宦官負手而立,眼神銳利如鷹,腰間懸著象征內侍省高位的鎏金魚符袋。
他身后,四名魁梧宮衛按刀侍立,甲胄在雪光下泛著冷芒。
王內侍佝僂著腰,額頭幾乎觸地,聲音發顫:“高公公,人……人都在這兒了……”
高公公眼皮都未抬,尖利的聲音穿透寒風,砸在每個人心頭:“天后口諭!”
滿院死寂,連呼吸聲都屏住。
“掖庭之地,乃宮規重所。近日流言蜚語,妄議宮闈,擾亂視聽,實為大不敬。
著掖庭局嚴加管束,再有妄傳九洲池事者,以誹謗宮闈、蠱惑人心論處,杖斃勿論!
宮正司查案,自有法度,爾等螻蟻,安敢窺探天家事?再有逾矩,掖庭上下,一體連坐!”
天后二字,重若千鈞,寒意從青磚地直透骨髓。
武后已開始攝政,其威勢如日中天。
這諭旨,分明是沖著徐氏案來的。
崔博士站在前排,身形筆直,但沈知微看到她緊攥的指節已泛白。
高公公目光如毒蛇般掃過跪伏的人群,尤其在崔博士和沈知微身上停留一瞬。
他并未立即離開,而是踱步上前,靴底踩在薄雪上,發出令人心悸的吱呀聲。
高公公的威壓下,時間仿佛凝固。
突然,角落里傳來一陣壓抑不住的劇烈咳嗽。
是那個佝僂的老太監。
他蜷縮在人群邊緣,咳得撕心裂肺,身體不住顫抖。
“晦氣東西!”
王內侍低聲咒罵,正要呵斥。
高公公卻眉頭一皺,嫌惡地掩鼻后退一步:“拖遠點!別污了地方!”
兩名宮衛立刻上前,粗暴地將老太監架起拖離。
就在老太監被拖拽著經過沈知微身前時,他那枯瘦如柴、沾著污垢的手,似乎因掙扎和咳嗽,無意識地揮舞了一下。
破舊寬大的袖口瞬間滑落一截,露出枯槁的手腕。
就在那一閃而逝的瞬間,沈知微看見了一個簪子。
老太監緊握的拳頭縫隙里,赫然露出半截簪子。
簪頭是極其精巧的點翠嵌藍琉璃雙鳳銜珠。
那獨特的寶藍色琉璃光澤,在雪光映照下,刺得人眼疼。
鳳紋樣式古雅莊重,絕非當下時興款式,倒像是前朝舊物。
王皇后舊簪。
沈知微腦中轟然作響,父親案卷中模糊提及的宮廷舊事碎片瞬間翻涌。
乙卯年,正是王皇后被廢、武后上位之年!這老太監,竟藏著廢后的遺物?他與廢太子黨有何關聯?
老太監被拖遠,咳嗽聲漸弱。
高公公似乎也失去了震懾的興趣,冷哼一聲,拂袖轉身,在宮衛簇擁下揚長而去。
留下掖庭眾人如同劫后余生,癱軟在地,面無人色。
風雪更急。
沈知微被崔博士單獨召入居室。
炭盆微弱,映著崔博士凝重的臉。
“看到了?”
崔博士劈頭就問,聲音沙啞。
“高公公的諭旨?!?/p>
沈知微垂眸。
“還有呢?”
崔博士目光如炬。
沈知微沉默片刻,抬眼看她:“老太監袖里的簪子是前朝雙鳳點翠嵌藍琉璃?!?/p>
崔博士眼中爆出精光,隨即化為深沉的疲憊。
她走到窗邊,望著漫天風雪,背影蕭索。
“九洲池的冰,要封不住了,武后要捂蓋子,有人卻想掀開它?!?/p>
她猛地轉身,盯著沈知微。
“那老貨是乙卯年就在的老人,曾在王皇后宮中灑掃。他給你這些線索,不是巧合!”
“你怎么想?”
她逼近一步,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
“沈知微,你父親因何獲罪,你比誰都清楚!長孫無忌的案子牽連了多少人?
如今這掖庭暗流,比當年更兇險!徐氏的死,有人想借這具尸體,攪動風云,我們……”
她深吸一口氣。
“要么在封口令下閉目等死,要么找出那根能攪渾水的棍子,把藏在池底的鬼,捅出來!”
崔博士攤開手掌,掌心赫然是一小片靛藍色的,帶著寶相花紋樣的夾纈綢殘片。
“尚服局庫檔里找到的,混在染污的廢料里,這寶相花是四夫人品級才能用的紋樣?!?/p>
風雪拍打著窗欞。
崔博士的話既是邀請,也是最后的警告。
沈知微看著那片藍綢,又想起老太監袖中那抹刺眼的藍琉璃簪光。
她自然是愿意插手這件事情的,可是沈知微不清楚為何崔博士要淌這趟渾水
“崔博士,為何你要幫我?這件事原本和你沒有關系吧?!?/p>
崔博士說的等死絕不包括她本人,以她的身份只要對一些事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些事情根本影響不到她。
天后不會花時間和精力在她們這些小人物身上,前提是她們都忠誠于她。
“你既然已有猜測,何必再尋求答案。”
看來崔博士的立場和她一致,都在天后的對立面。
她緩緩抬手,接過了那片冰冷的藍綢。
乙卯年的雪,開始灼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