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服局庫房幽深，成匹的綾羅綢緞堆積如山，散發出陳年的染料和灰塵氣味。
崔博士亮出宮教牙牌，以復核罪眷勞役用度為由，帶沈知微進入。
目標明確，查找那塊靛藍寶相花夾纈綢的源頭。
沈知微的目光如梳篦般掃過層層疊疊的卷宗冊檔。
指尖停在顯慶四年冬·四夫人宮份入錄一冊。
翻開書冊，墨跡清晰。
承香殿鄭賢妃，夾纈綢，靛青地，寶相纏枝紋，十匹。
鈐印，尚服局造辦。
“寶相纏枝紋……靛青地……”
沈知微低語。
崔博士遞過那片殘片。
燈光下，殘片上的寶相花紋路與冊檔描述嚴絲合縫，靛青底色因浸染過某種液體顯得更深沉，邊緣甚至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暗褐，像干涸的血跡。
“就是它！”
崔博士眼中寒光一閃。
“四夫人專屬紋樣，尚服局鈐印，鄭賢妃。”
剛合上冊檔，庫房布簾被掀開。
一個中年女史抱著幾卷新緞進來，正是昨日議論徐氏投水的兩人之一。
她看到崔博士手中的靛藍殘片，臉色“唰”地白了。
手中緞卷嘩啦一聲滑落在地。
“崔、崔宮教……”
女史聲音發顫，慌忙蹲下撿拾，眼神卻死死避開那片藍綢。
崔博士上前一步，將殘片遞到她眼前，聲音平靜無波：“這料子眼熟么？尚服局的手藝，寶相花纏枝紋。”
女史像被燙到般猛地縮手，踉蹌后退，后背撞在成堆的綢緞上，引得一陣搖晃。
她嘴唇哆嗦著，眼神驚恐地掃過庫房門口，仿佛那里藏著噬人的怪物。
“不……不認識……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她拼命搖頭，聲音帶了哭腔，“宮教饒了奴婢吧！這料子……這料子……”
她死死咬住下唇，滲出血絲也不敢再說下去，眼中是幾乎要崩潰的恐懼。
崔博士沒有再逼問，因為此刻逼問毫無意義。
線索指向明確，氣氛卻更加凝重。
離開尚服局時，天色陰沉，細雪又起。
沈知微跟在崔博士身后，穿過連接宮苑的復道。
復道下方，是廣闊的太液池冰面。
忽然，一陣清脆的鈴鐺聲和女子低笑隨風傳來。
復道盡頭，一隊華蓋儀仗迤邐而行。
八名宮娥手提鎏金熏爐開道，暖香融化了周遭的飛雪。
中央一架肩輿，垂著厚厚的錦緞簾幕，簾上赫然繡著振翅欲飛的青雀銜珠紋。
“是承香殿的儀駕！”
崔博士一把拉住沈知微，迅速退至復道邊緣陰影處，垂首肅立。
肩輿緩緩經過。
一只保養得宜，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懶懶掀開錦簾一角。
沈知微眼睫低垂，目光卻精準捕捉到簾后驚鴻一瞥——鄭賢妃。
她約莫三十許，容貌艷麗，眉眼間卻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倦怠。
她并未看向道旁卑微的宮教和罪眷，目光投向遠處覆雪的宮闕，紅唇微啟，似在低語。
就在此時，另一隊更為簡樸卻氣勢沉凝的儀仗，從另一條宮道轉出，與鄭賢妃的隊伍在太液池畔的拱橋前交匯。
那隊儀仗僅四名黑衣內侍護衛，中央一乘不起眼的青幔小轎，轎簾緊閉，簾角繡著一枚小小的，卻足以令所有人窒息的金色鳳翎紋。
是天后。
鄭賢妃的肩輿瞬間停下。
簾幕被徹底掀開，她甚至微微探身，向著青幔小轎的方向，露出一個無比恭順，帶著一絲諂媚的笑容，遙遙頷首致意。
小轎內毫無回應，只停留片刻，便在內侍護衛下，無聲無息地折向另一條路，消失在雪幕中。
鄭賢妃臉上的笑容瞬間褪去，她狠狠甩下簾幕。
肩輿加速離開，留下滿地碎雪和刺骨的寒意。
“看清楚了嗎？”
崔博士的聲音在沈知微耳邊響起，冷得像冰。
“鄭賢妃和天后，她們剛才，就在九洲池南岸的望仙亭，同賞雪景。”
回掖庭的路變得異常漫長。風雪漸大，天色昏暗。
為避人耳目，崔博士選擇了一條偏僻的夾道。
兩側高墻聳立，積雪覆滿狹窄的甬道，僅容一人通過。
沈知微跟在崔博士身后，袖中緊握著那片冰冷的靛藍殘綢。
突然，她腳步一頓。
“博士小心！”
沈知微低喝，猛地將崔博士推向墻邊。
“咻！”
一道烏光幾乎是擦著崔博士的衣袖釘入她剛才位置的雪地，是一支淬了幽藍暗芒的袖箭。
緊接著，兩側高墻之上，數道黑影如鬼魅般無聲滑落。
他們身著與積雪幾乎融為一體的灰白色緊身衣，臉覆面罩，只露一雙毫無感情的眼睛，手中短刃寒光凜冽，直撲二人。
動作迅捷狠辣，訓練有素。
崔博士雖驚不亂，一把抽出藏在寬袖中的短柄鐵戒尺，格開當先劈來的刀刃，火星四濺。
但她畢竟文職，力道技巧遠不及殺手，瞬間被逼得險象環生。
沈知微眼神一厲，她沒有武器，但動作更快。
側身躲過致命一刀，腳尖勾起地上一塊凍硬的土石，精準踢向另一殺手面門。
趁其閃避，她矮身欺近，指尖如電，狠狠戳中對方肋下要穴。
殺手悶哼一聲，動作一滯。
沈知微已奪過他手中短刃，反手格開刺向崔博士后心的一擊！
“走！”
沈知微將奪來的短刃塞給崔博士，自己則抓起一把雪混著泥沙，揚向追兵。
殺手視線受阻，動作稍緩。
崔博士不再猶豫，咬牙沖向夾道出口。
沈知微且戰且退，利用狹窄地形周旋。
殺手的目標似乎更在崔博士，見其逃脫，攻勢驟然轉向沈知微，招招致命。
就在一柄短刃即將刺入沈知微后心時——
“噗嗤！”
一聲悶響！
一支不知從何處射來的弩箭，精準地貫穿了殺手的咽喉。
鮮血噴濺在雪地上，觸目驚心！
其余殺手動作一滯，警惕地看向弩箭射來的方向。
夾道盡頭的陰影里，一個佝僂的身影一閃而逝，如同鬼魅。
殺手們互看一眼，毫不猶豫地拋下同伴尸體，幾個縱躍翻上高墻，消失在漫天風雪中。
沈知微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劇烈喘息，握著那片染血的靛藍殘綢的手，因用力而骨節發白。
雪片落在她臉上，冰冷刺骨。
崔博士從出口處返回，臉色鐵青地看著地上的尸體和血跡，又望向老太監消失的方向，眼中驚疑不定。
“他們不是沖著我們來的，”沈知微喘息稍定，聲音冰冷，“是沖著這片藍綢，沖著我們查到的真相。”
她舉起手中那片染了殺手鮮血的殘綢，靛青底色上的寶相花，在雪光映照下，泛著妖異的暗紅。
“鄭賢妃……”崔博士盯著那片綢，一字一頓，“或者是她背后那位一同賞雪的天后？”
風雪嗚咽，如同冤魂的哭泣。這片靛藍的綢，已化作催命的符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