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兒!付阿姨她……摔了!腦溢血……在醫院……醫生說……不太好……”
母親林靜的聲音像被寒風撕裂的布帛,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和恐慌,瞬間擊穿了蘇晴嶺南午后寧靜的書房。陽光透過百葉窗,在攤開的稿紙上投下慵懶的光斑,此刻卻變得冰冷刺眼。
命運的風暴,總在不設防的晴空驟降。
付阿姨!那個在昭君巷里笑聲爽朗、總愛把剛出爐、噴香的焙子塞進她懷里的付阿姨!那個在她家遭逢巨變、父親驟然離世后,默默支撐著搖搖欲墜的母親、細心寄來故鄉舊物撫慰她鄉愁的付阿姨!
蘇晴的心猛地沉下去,直墜冰窟,手腳瞬間冰涼。耳邊嗡嗡作響,只剩下母親壓抑的抽泣和“腦溢血”三個字帶來的、令人窒息的回音。
“媽!別慌!我馬上回來!”她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斬釘截鐵。沒有猶豫,指尖在屏幕上飛快劃過,訂下了最近一班飛往呼和浩特的機票。嶺南濕潤的空氣仿佛凝固,化作無形的巨石,沉沉壓在胸口。
歸途的號角,是血脈深處最不容置疑的召喚。
飛機沖破嶺南濕熱的云層,呼嘯著降落在呼和浩特一場罕見的、夾著雪粒的寒雨中。艙門打開,凜冽如刀的風猛地刮在臉上,帶著塞外特有的、混合著塵土與枯草根莖氣息的粗糲感。
醫院消毒水的氣味濃烈得刺鼻。蘇晴幾乎是跑著穿過長長的、燈光慘白的走廊。在重癥監護室外冰冷的塑料椅上,她找到了母親林靜。僅僅幾天,母親仿佛被抽走了精氣神,又蒼老了一圈。眼窩深陷,臉色是紙一樣的灰白,裹著一件厚厚的舊羽絨服,蜷縮在椅子里,像寒風中一片即將凋零的枯葉。她望著監護室緊閉的、沉重的大門,眼神空洞得沒有焦點,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懼。
“媽!”蘇晴的聲音帶著哽咽。
林靜猛地轉過頭,渾濁的淚瞬間決堤。她像個受盡驚嚇終于找到依靠的孩子,撲進女兒懷里,單薄的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喉嚨里溢出破碎的嗚咽:“晴兒……你付阿姨她……中午還好好的……還笑著跟我說……要去公園看今年第一茬桃花……怎么就……”
那扇緊閉的重癥監護室的門,是橫亙在生者與無常之間最冰冷的天塹。
蘇晴緊緊抱住母親,手臂收攏,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力量渡過去。父親猝然離世的傷口尚未結痂,摯友突如其來的生命危機,像一把粗糲的鹽,狠狠碾磨上去。苦難總愛疊加,舊傷未愈,新痛如鹽。
母親此刻的脆弱像一面冰冷的鏡子,映照出生命本質的無常與她們母女相依為命的孤寂底色。
“媽,別怕,我在。”蘇晴的聲音異常沉穩,像一塊投入洶涌心湖的壓艙石。她扶著母親坐下,用自己的雙手緊緊包裹住母親冰涼顫抖的手,掌心傳遞著溫熱的堅定,“付阿姨會挺過來的。我在這兒,我們一起等。”
接下來的幾天,蘇晴成了母親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跑醫生辦公室,一遍遍詢問病情進展,在那些冰冷的、充滿術語的紙張上簽字,穿梭于繳費窗口,聯系付阿姨遠在外地、同樣心急如焚的子女。夜晚,當母親被擔憂噬咬得輾轉難眠時,蘇晴就守在她的床邊,握著她的手,輕聲講些嶺南公寓窗臺上那盆綠蘿抽出的新芽,或是念一段父親在泛黃書頁上批注過的詩詞。那個曾經沉浸在文字世界里、纖細敏感的作家蘇晴消失了,此刻支撐著母親的,是一個必須堅強、必須為母親撐起一方晴空的女兒。
林靜的情緒在女兒寸步不離的守護下,如同驚濤駭浪后疲憊擱淺的船,漸漸趨于平穩。她看著蘇晴忙前忙后、沉著應對的身影,眼神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有溺水者抓住浮木的依賴,有看著女兒承擔重擔的心疼,更有一種遲來的、帶著酸楚的欣慰。那個曾經需要她羽翼庇護的小女孩,已在不知不覺間,長成了足以讓她依靠的、枝繁葉茂的大樹。
幾天后,付阿姨的病情在全力搶救下終于趨于穩定,轉入了普通病房。雖然漫長的康復之路才剛剛開始,但懸著的心,總算能暫時落回胸腔。離開醫院那天,呼和浩特難得放晴。清冽的陽光穿透云層,慷慨地灑在尚有殘雪點綴的城市街道上,空氣冷冽而干凈,帶著劫后余生的清新。
林靜站在醫院門口,深深吸了一口故鄉凜冽的空氣,臉上帶著大病初愈般的疲憊,卻也多了一分釋然后的堅毅。她轉頭看向身邊的女兒,伸手替蘇晴攏了攏被風吹亂的衣領,動作輕柔得像拂過初生的羽毛。
“晴兒,辛苦你了。”她的聲音還有些沙啞,但眼神清亮了許多,像被雨水洗過的天空,“媽沒事了。你……回嶺南去吧。你的書,你那些沒寫完的新故事,還在等著你呢。”她頓了頓,看著女兒明顯消瘦下去的臉頰和眼下淡淡的青影,眼中泛起水光,卻努力彎起嘴角,“別擔心媽。媽想通了,這日子啊,就像咱呼市這天氣,有風有雨,有雪有晴。熬過去了,天總會亮的。”
蘇晴看著母親努力挺直的脊背和眼中那抹重新燃起的光亮,心頭酸澀與溫暖交織。然而,母親獨自一人回到那空蕩蕩老屋的情景,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付阿姨需要漫長的康復,父親已逝,老屋里只剩下母親形單影只的身影。這份孤寂,讓她剛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
“媽,”蘇晴反手握住母親微涼的手,語氣溫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我不走了。這段時間,我留下來陪你。”看到母親眼中瞬間涌起的驚訝和想要拒絕的神色,她立刻補充道,語速輕快卻堅決,“嶺南的房子我留著,工作需要的時候再飛過去處理。但現在,這里更需要我。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林靜的嘴唇翕動了幾下,想說什么,最終只化作一聲長長的、帶著如釋重負哽咽的嘆息。她緊緊回握住女兒的手,那力道訴說著千言萬語也道不盡的依賴與感激。
“可是你的寫作……”林靜仍有些擔憂。
“寫作在哪里都可以。更何況,”蘇晴環顧著熟悉的街道,感受著塞北春日里凜冽又清新的氣息,仿佛有無形的根須正扎入腳下的土地,所謂根,不過是心之所系、情之所歸。
“這里的風霜人情,這厚重的歷史,也許正是我下一個故事里最需要的底色。不過,我得回嶺南一趟,幾天就回來。”她解釋道,“有些重要的東西需要整理帶過來,特別是……”
林靜明白了,那是女兒最珍視的念想。她點點頭,聲音帶著柔軟的鼻音:“好,快去快回。路上小心。”
幾天后,蘇晴再次站在了嶺南公寓熟悉的門前。屋內陳設依舊,南窗下那盆綠蘿果然抽出了幾枝鮮嫩欲滴的新芽,倔強地宣告著生命的蓬勃。她快速而仔細地收拾了幾件當季衣物、常用的筆記本電腦和最重要的文稿資料,當然還有父親留給她的那枚溫潤的玉扳指。最后,她打開書桌最底層那個帶著樟木氣息的抽屜,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個古樸的、邊角已被摩挲得光滑的木盒——巴圖的盒子。她將盒子妥帖地放進隨身的背包深處,緊貼著心房的位置。
鎖上公寓門,清脆的“咔噠”聲在寂靜的樓道里回響。她最后看了一眼這個承載了無數個奮筆疾書的不眠之夜的空間。這里是她事業的起點,是父親離世后她舔舐傷口的避風港,也是她那些筆下的故事最初孕育的溫床。她決定保留它,不僅因為一份不舍,也為了將來工作接洽的便利——這里,依然是連接她與外面喧囂世界的一個錨點。
鎖上那扇門,便如將過往沉淀為行囊里的星辰。
再次降落在呼和浩特白塔機場,走出航站樓,撲面而來的依然是帶著塵土和干燥植物根莖氣息的冷風,但蘇晴的心境已然不同。背包里,巴圖的盒子、父親的玉扳指,沉甸甸地貼著后背,像是連接著過去與現在、嶺南與塞北的堅韌臍帶。她不再是一個匆匆歸來又即將離去的過客,而是帶著一部分“家當”,準備在這片生養她的土地上深深扎下根來,守護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推開老屋熟悉的、帶著歲月痕跡的木門,一股混合著暖爐余溫、陳舊書卷和淡淡艾草香的氣息撲面而來。母親林靜正坐在窗邊的小桌前擇菜,聽到聲響立刻迎了上來,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安心和純粹的喜悅,像迎接歸巢的雛鳥。
“回來啦!”聲音里都帶著暖意。
蘇晴放下行李,環抱住母親單薄卻溫暖的身體。父親的猝然離世、付阿姨的意外、母親的脆弱與堅強……這些生命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肩頭,也深深地烙進了她的骨血里。它們不再僅僅是傷痛,更成了她理解這片土地、理解筆下人物悲歡離合的,最深沉厚重的底色。而此刻,守護在母親身邊,便是她人生故事里,最重要、最溫暖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