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灘27號的鑄鐵大門在柳清寒面前緩緩打開，發出年久失修的呻吟。這座新古典主義建筑在夜色中像一頭沉睡的巨獸，拱形窗戶里透出的零星燈光如同獸瞳。

“柳律師，這邊請。“

一位穿藏青色制服的老者提著黃銅煤油燈引路。燈光在鑲嵌馬賽克的地面上投下搖晃的陰影，柳清寒的高跟鞋踩過“1923“字樣的地磚，恍惚間仿佛踏入時空隧道。

老者停在一部老式電梯前。黃銅柵欄上爬滿細密劃痕，像無數個求救信號。

“顧先生在七樓等您。“老者拉開柵欄門，“這部電梯是當年怡和洋行高管專用，現在整個上海找不出第二部還能運行的。“

柳清寒邁進狹小的轎廂。隨著機械運轉的轟鳴，電梯突然劇烈晃動了一下。燈光驟滅，黑暗如潮水般涌來。她的呼吸瞬間停滯——七年前父親跳樓那天的電梯故障，記憶中的墜落感與現實重疊。

“別怕。“

黑暗中，一簇火苗突然亮起。顧洐的臉在打火機的微弱光線下忽明忽暗，他不知何時也進入了電梯。柳清寒這才發現自己的后背已經濕透，手指死死抓著轎廂壁的扶手，指甲幾乎要嵌入黃銅花紋。

“幽閉...恐懼癥？“顧洐的聲音出奇地溫和。他解開西裝扣子，將打火機舉高，讓光線充滿整個空間，“《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條，非法拘禁罪的構成要件是什么？“

柳清寒怔住了。這是她執業后第一個勝訴的案例。

“主體為一般主體，客體是他人的人身自由權...“她下意識回答，聲音顫抖卻流暢。

“主觀方面必須是故意。“顧洐接上她的話，同時用鞋尖卡住電梯門縫，“客觀方面表現為非法剝奪他人人身自由的行為。“

柳清寒的呼吸漸漸平穩。她這才注意到顧洐今天沒戴領帶，襯衫最上面的兩顆紐扣松開，露出那道猙獰的疤痕。在跳動的火光中，傷疤像一條盤踞在鎖骨上的毒蛇。

“你背得出我十年前寫的判例？“

“不止。“顧洐用空著的手從內袋掏出一本皮面筆記本，“你執業以來所有公開判決，這里都有記錄。“

電梯突然恢復正常運行。燈光大亮時，柳清寒看清了那本筆記的扉頁——燙金的“顧瀾“二字刺痛了她的眼睛。

七樓走廊盡頭是一間圓形會議室。整面弧形落地窗外，黃浦江的夜色如流動的星河。顧洐徑直走向中央的實木長桌，桌上攤開的文件中間，赫然擺著一枚黑騎士象棋棋子。

“先看這個。“他推過一份泛黃的建筑圖紙。

柳清寒的指尖剛觸到圖紙就猛地縮回——那是父親的字跡，右下角還簽著“青山生態建筑設計院“的印章。圖紙上是新加坡生態塔的剖面圖，但在基礎結構處被人用紅筆畫了個巨大的問號。

“2009年，康泰生物制藥委托你父親設計研發中心。“顧洐的聲音冷得像冰，“他們要求在實驗室下方秘密建造一個不符合抗震標準的無菌車間。“

柳清寒雙腿發軟，不得不扶住桌沿。父親從未提起過這個項目。

“你父親拒絕后，康泰轉而找了另一家設計院。“顧洐翻開另一份文件，“三個月后，那棟建筑在地基施工時發生坍塌，造成11名工人死亡——其中包括林默的父親。“

柳清寒想起顧洐那個沉默寡言的助理。她顫抖著拿起父親筆記本，快速翻到最后幾頁——那些她曾經以為只是財務數據的數字，此刻清晰顯示出與坍塌事故日期的關聯。

“父親發現了什么...“

“混凝土標號被故意降低。“顧洐敲了敲黑騎士棋子，它竟然彈開露出里面的微型U盤，“瀾姐遇害前把這個交給了我。里面有康泰在多地違規建造疫苗生產車間的證據。“

柳清寒從包里取出那支新鋼筆，擰開筆帽取出錄音器：“這里面是長島制藥高管承認銷毀環保數據的對話。長島三年前被康泰秘密收購，用的正是你姐姐當年試圖凍結的那筆海外資金。“

兩人的目光在空氣中相撞，像兩把同時出鞘的劍。

“所以東京的殺手...“

“來自同一伙人。“顧洐解開襯衫第三顆紐扣，露出更多傷疤，“我追蹤那筆資金到日本時被伏擊。“他突然抓起柳清寒的手按在自己鎖骨下方，“摸到芯片了嗎？“

柳清寒的指尖觸到一個微小的硬塊。皮膚下的異物感讓她胃部一陣抽搐。

“里面存儲著瀾姐最后收集的證據。需要特定頻率的電磁脈沖才能激活。“顧洐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你父親的手表...就是發射器。“

柳清寒猛地后退，腕表突然變得滾燙。父親臨終前死死攥著這塊表說“保護好它“的畫面在腦中閃回。

“不可能...父親怎么會...“

“因為他們曾經是同學。“顧洐從墻上摘下一幅油畫，露出隱藏的保險箱，“復旦大學生物系78級，你父親和康泰創始人周慕云是同寢室友。“

保險箱里是一張褪色的畢業合照。年輕的柳青山站在最左側，而摟著他肩膀的俊朗青年，赫然是如今醫藥帝國的掌舵人。

柳清寒的鋼筆突然從指間滑落。撞擊地面的瞬間，筆帽彈開，一段沙啞的錄音在會議室里炸響：

「青山，實驗室數據是偽造的...孩子們接種的疫苗根本沒有...滋滋...慕云要滅口...去找顧律師...她手里有...」

錄音終止在刺耳的忙音中。柳清寒跪在地上，七年來第一次允許眼淚落下——這是父親跳樓前半小時的留言。

顧洐的臉色變得慘白。他撿起鋼筆，手指輕撫過筆身上的刻痕：“這是瀾姐的筆...她遇害那天帶著它去會見線人。“

會議室突然陷入詭異的寂靜。柳清寒看著顧洐手中的鋼筆，又看看窗玻璃上兩人的倒影——他們像兩座被命運擺在對立面的孤島，中間隔著深不見底的海峽。

“所以這些年...“柳清寒聲音嘶啞，“你接近我...“

“一開始是為了證據。“顧洐坦然迎上她的目光，“但后來...“他的話被突然響起的警報聲打斷。

林默的臉出現在墻上的監控屏：“顧總，有不明身份者突破地下車庫！“

顧洐迅速合上保險箱，將黑騎士棋子塞進柳清寒手心：“芯片需要電磁激活后24小時內導出數據，現在還剩...“他看了眼腕表，“19小時37分。“

“為什么不早說？“柳清寒飛快地將棋子藏入內衣暗袋。

“因為直到今天，我才確定你不是他們的人。“顧洐從桌下取出一個黑色手提箱，“瀾姐的日記里提到過'柳律師不可全信'。“

柳清寒如遭雷擊。父親筆記本上被反復涂改的“顧瀾“二字突然有了新的含義——他們之間是否存在某種誤會？

走廊傳來雜亂的腳步聲。顧洐一把拉過柳清寒躲到門后，同時按下桌底某個隱蔽按鈕。落地窗的玻璃瞬間變成不透明狀態，會議室陷入戰術性黑暗。

“聽著，“他在她耳邊低語，呼吸灼熱，“待會無論發生什么，帶著棋子去找瑞金醫院的張教授。他是瀾姐的...“

門被踹開的巨響打斷了他的話。三個黑衣人持槍闖入，紅外線瞄準點在黑暗中如嗜血的螢火蟲。

“顧總好雅興啊。“為首者打開強光手電，光束掃過空蕩蕩的會議室，“帶著小情人玩捉迷藏？“

柳清寒屏住呼吸。顧洐的手在她腰間輕輕一推——這是個隱蔽的暗示。她突然明白他要做什么。

“《刑法》第一百二十八條，“她貼著顧洐的耳朵用氣音說，“非法持有槍支罪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顧洐幾不可見地點頭。下一秒，他將手提箱猛地拋向相反方向。黑衣人本能地調轉槍口時，柳清寒已經按下了鋼筆上的緊急報警器——這是她今天下午剛加裝的功能。

尖銳的警鈴聲響徹整棟大樓。顧洐趁機撲向為首者，一個利落的擒拿手奪過武器。柳清寒則抓起會議椅砸向第二名闖入者，同時高喊：“林默！觸發毒丸協議！“

這是她白天在顧洐文件上看到的暗號。效果立竿見影——所有出口突然自動落鎖，通風系統開始釋放刺激性氣體。

“走！“顧洐拽著她沖向應急通道。身后傳來黑衣人的咒罵和咳嗽聲。

樓梯間的應急燈將兩人的影子拉長又縮短。跑到五樓時，柳清寒突然拉住顧洐：“等等！“她從發髻中取下一枚發夾，三兩下撬開了消防門旁的墻壁面板，“這里有老建筑的仆人通道。“

顧洐眼中閃過驚訝和贊賞。他們鉆入狹窄的維修通道，在蛛網密布的黑暗中爬行了仿佛一個世紀，最終從一樓的鍋爐房暗門逃出。

外灘的夜風裹挾著江水的腥氣撲面而來。柳清寒的絲襪已經刮破，顧洐的西裝外套不知丟在了哪里。兩人狼狽地鉆進一輛出租車，后視鏡里，外灘27號頂樓正冒出詭異的青煙。

“瑞金醫院。“顧洐對司機說完，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柳清寒這才發現他后背的白襯衫已經被血浸透——不知何時中的槍傷。

“你...“她慌亂地按壓傷口，手感濕滑黏膩。

“沒事...“顧洐虛弱地笑了笑，“比東京那次輕多了。“他顫抖的手指撫上她的臉，留下一道血痕，“現在相信我了？“

柳清寒抓住他的手。兩個傷痕累累的靈魂在這個充滿消毒水味的車廂里靜靜對視。車窗外，東方明珠的霓虹正好變作紅色，像一顆跳動的心臟。

“張教授是誰？“她輕聲問。

顧洐的呼吸越來越弱：“瀾姐的未婚夫...也是...“他的聲音被又一陣咳嗽打斷，“芯片的設計者...“

柳清寒摸出那枚黑騎士棋子。在出租車頂燈下，她第一次注意到棋子底部刻著微小的字跡：「當騎士走到H8，王后必須在C3」。

這是國際象棋的殘局術語，也是父親筆記本扉頁上寫過的謎題。所有的線索像散落的珍珠突然被一根線串起——她終于明白父親和顧瀾想要傳達什么。

“堅持住。“她緊握顧洐逐漸冰涼的手，對司機喊道，“再開快點！“

出租車沖過紅燈，輪胎在濕漉漉的路面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柳清寒望向窗外飛速后退的城市光影，突然想起辯論會上顧洐說的那句話——「資本是水，法律是河床」。

而現在，他們正漂流在一條充滿鮮血與真相的暗河上，前方是更深、更黑暗的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