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慢》

記得早先少年時清早上火車站

大家誠誠懇懇長街黑暗無行人

說一句是一句賣豆漿的小店冒著熱氣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從前的鎖也好看

車，馬，郵件都慢鑰匙精美有樣子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你鎖了人家就懂了

1、

雪花問過父母為什么取這個名字，父親看看母親，母親不耐煩道：“你是不是太空閑了！哪有那么多問題？生你的時候下雪！”夏雪花，這三個字細究起來總有些違和。

雪花還想問母親為什么對自己不能像對弟弟雪勇那么好，但她不敢。有一次母親數落父親時，說起當年她剛生下雪花，奶奶走在去醫院的路上，聽聞生的是女兒，扭頭回去了。母親說奶奶從沒碰過雪花，她信；母親倒是常“碰”雪花，碰的雪花渾身上下青一條紫一條，有的時候往死里“碰”，碰得頭破血流。

雪花的記憶里，沒記住挨打的起因是什么，只記得母親揍她，雪花直接被打趴在地上，嘴里、鼻子里都是血。奶奶在門口探過頭看了眼自言自語：“要打死了！”還沒說完就就走了；小姑也探出腦袋看了眼就縮回去了；父親拿毛巾給雪花擦臉上血污，但是鼻子一直流血，后來鄰居說了個偏方，用毛灰才堵住鼻血。雪花的鼻子就是在那時候落下了病根，十六歲那年連母親也嚇住了，以為雪花會血盡而去。

還有一回雪花記得是和雪勇吵架，母親不分管三七廿一，抄起竹鞭就打，雪花頂了句嘴，說是弟弟不好，母親氣急，路過的人看不下去，拔了一把草塞上，說這孩子都讀書了，怎么可以脫光了衣服拖到外面打？女娃也要臉的。

臉是什么？雪花來不及想，她要做的事太多，小學還沒畢業，她就得跟著母親下田下地，像個成熟的勞動力。因為父親病了。“雙搶”季，為了躲過中午的毒日和田水的熱辣滾燙，凌晨三四點去拔秧，月高星暗，蚊蟲鋪天蓋地，沾滿泥水的手“啪”地往臉上拍去；割稻時，埋頭弓背前看后望都是路漫漫。爬到田塍上喝“六月霜”已經曬得餿了，還是一口氣咕咚咕咚得酣暢，銹跡斑斑的汗水從發頂往下淌，臉被稻芒劃出粗粗細細的痕深深淺淺的疼。初一那年父親走了，“雙搶”時帶著例假去種田，突如其來的的暴雨無處可躲，血水順著褲腿往下淌，還有被泡爛的草紙也跟著血水爬出來。那時，農民的苦夏誰也逃不開。

其實，很多事都有兩面性，就看你怎么看。年少時的苦難，沒有擊垮雪花，她暗暗發誓一定要好好讀書，考中專考大學，改變命運。那時和做農民相比，讀書的苦，簡直算不得什么苦，只是心理壓力大，雪花充滿焦慮。母親說過，她不會供雪花讀高中，除非雪花考進中專。

上世紀八十年代，農民子女考中專，就像高考考清北。還好，雪花考取了，囊螢夜讀、懸梁刺股，雪花全嘗試過，帶著這股拼勁，雪花來到了衛校。畢業后，雪花分配到一所鄉鎮衛生院。

那時，鄉鎮衛生院還是很少有正規學校分配來的醫生護士，物以稀為貴，雪花成了這家鄉鎮衛生院的骨干。雖然是護士專業，卻能行全科醫生職責，所幸沒出過什么紕漏。

莫飛就是那個時候來衛生院就診的。雪花給他開了藥，然后給莫飛輸了液。那天衛生院特別清閑，輸液室只有一個老漢歪在長椅上。莫飛雖然痛的有些萎靡，但還是掩蓋不了那股子挺拔俊朗，只看一眼，雪花心頭就像小鹿砰砰的撞。痛成那樣，輸液的時候莫飛還幽默的說：“醫生，這針頭是不是你納鞋底的？你可得輕點，不然，你得對我負責的。”

“你見過這樣的納鞋底的針嗎？等會兒讓你帶回去和你媽的繡花針比一下。”雪花揶揄道。原來這高大英俊的小伙子居然也是怕打針的。

第二天輸完液，莫飛特地跟著雪花到她的門診室坐了會兒，要不是雪花說下班了，莫飛都不知道時間怎么會過得那么快。后來莫飛給雪花帶了些零食，交往就這樣開始。

雪花告訴莫飛她家里還有母親和弟弟，家境不寬裕；莫飛說以后他會護著她，就像愛護自己的眼睛。莫飛沒有騙她，至少雪花感覺就是這樣。莫飛告訴雪花他的特殊家庭：因為家庭成分不好，他一斷奶就被送給一對結婚多年不育的夫妻當兒子。養父母雖然貧窮，但還算安穩。只是這種平靜一年后被徹底打碎了，養母竟然懷孕了，接著生下兩女一子。就像歌里唱的“弟弟吃面我喝湯呀，端起碗來淚汪汪呀”莫飛撩起衣服，雪花看到了他身上遍布的疤痕。

雪花問他怎么不跑回去找親媽親爸？莫飛說有一回田里干活回來實在餓，就把養母留給弟妹的饅頭悄悄吃了一個，結果被吊起來打，那回他跑了，整整走了一天才找到親媽家，親媽哭，親爸嘆氣，最后還是把他送了回去。這之后他再也沒跑過。他告訴雪花，他一無所有，養母家新蓋的房子也沒有他的房間，以前他和爺爺住在老房子豬圈旁，現在住在單位宿舍。

雪花聽得眼淚一直在眼眶里轉，她沒有回答，只是堅定地拽住莫飛的手，兩雙手就這樣緊緊地握在一起。

莫飛說，為了雪花，他會努力，他會給雪花一個真正的家。雪花不會說好聽的話，但是她心里，有莫飛的地方就是她的家，莫飛說過永遠愛她，她在心里對自己說，莫飛是她永遠的心燈。

戀愛有說不完的話，眼里的燦爛只留給對方的閃亮登場，舍不得分別是每一分每一秒的甜蜜。為了有個家，為了天長地久這個理想，莫飛決定離開工廠下海闖蕩。雪花取出所有的存款。

一個星期后，雪花收到了莫飛的第一封來信，告訴她一切都好，向她描述了一路的見聞。雪花忐忑的心終于平靜下來，她反反復復讀了好幾遍，仿佛每個字背后躲著秘密。以后每隔一兩天，頂多三天，雪花就會收到莫飛的來信，有時忙，莫飛的信就只寫一頁，有時就有兩三頁。

足足半年，雪花就靠著莫飛的信，聊慰思念的苦。

半年里沒見到雪花和莫飛出雙入對，以為兩人分手了，就有好事者給雪花介紹對象，是稅務所的干部，雪花拒絕得干脆；但是對方不甘心，到衛生院找雪花配藥。配完了藥還不走，雪花很奇怪。隔天對方又來了，還配藥，一連好幾天。衛生院不只是雪花一人，對方單單就等雪花。雪花問他，他說他想請雪花吃飯。雪花這才認真地研究起來。這個姓倪的小伙子1.75左右，和莫飛差不多高，五官也很干凈，戴著眼鏡，多了一份斯文；他大專畢業，分配到城鎮稅務所，有一輛摩托車，家境工作都很不錯，也許沒有愛上莫飛的話，雪花可能會喜歡。問題是他來晚了，雪花心里裝不下第二個。

雪花告訴他，自己有男朋友。小倪說他愿意和她的男朋友競爭，希望雪花能給自己公平的機會。雪花笑了，說對不起，她答應過男友，等他回來。

雪花以為自己的拒絕已經十分認真果斷了，但是她的這份執著，反而讓小倪更加欣喜佩服。小倪沒有望而止步。

星期六下午雪花回家，小倪等在宿舍外說用摩托車接送。提議很誘惑，雪花還是拒絕了。同事勸她，小倪的條件遠在莫飛之上，以雪花的條件，和小倪般配，將來的日子就會少了很多苦。雪花說，苦，要看和誰一起吃，和自己所愛的人吃苦受苦，苦也是甜的。

雪花告訴自己，“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她相信莫飛，王寶釧可以苦等寒窯18載，自己都還沒等夠18個月。

不到8個月，莫飛回來了。他賺到了第一筆錢，學了駕駛，他要去開出租車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出租車，那是頭部行業。三年時間，莫飛有了三輛出租車的營運資格，他成了不算小的小老板。

母親說，她把雪花培養到現在這樣不容易，現在雪花的弟弟雪勇也想學車，問莫飛怎么辦。莫飛說學費他出，學完來自己這里開出租。母親點點頭。雪花心頭五味雜陳，只是緊緊抱著莫飛。

雪勇開的那車，承包款一年12個月，他頂多只交6個月，后來交了女朋友，基本就不交了。就這樣，母親還問雪花開車出力的是駕駛員，怎么承包款交那么多，她問雪花莫飛的錢還能花的完嗎？她不知道她和莫飛為了盡快還債，省吃儉用，他們至今還沒有一間屬于自己的屋子，還沒有結婚。

母親又說家里房子漏雨，房子太老了，她手里只有生產隊出讓農田后分的七八千塊錢，怎么辦？莫飛看看雪花說：“重新造！雪勇大了，也要找對象了，這么老的房子人家姑娘家不肯來，造房子的錢不夠的，我們出。”雪花心里酸酸的，很為難，也很感動。

那年，雪花和莫飛在他們租的商品房里結婚了。雪花說：“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懷孕那年，雪花的工資已經漲了不少，雪花單位的集資房已經交付了，莫飛著手在裝修房子。雪花想，等寶寶出生，他們可以住進自己的房子里了！

也是這時，雪勇和女朋友結婚了。弟媳婦進門第一件事，讓母親承諾農村的這座三層樓是他們夫妻的。雪花是一年后才知道。那次弟媳婦罵母親沒給她的內褲污漬洗干凈大吵一架，雪勇實在聽不下去，嘟囔了一句“下次你自己洗。”結果玻璃窗被砸了，鍋碗瓢盆也砸了......母親哭著打電話給雪花，才抖出房子的事，后來舅舅們還提到這些年村里土地流轉的福利，這些事雪花也是第一次聽到，她看看沒有什么表情的莫飛，這心里要說多難受就有多難受。

后來雪花咬牙給母親買失地農民養老保險，雪花預見到母親將來想指望雪勇夫妻有點難。但是這筆錢不小，雪花一直沒跟莫飛說。雪花不是怕莫飛反對，他相信莫飛會支持，但是雪花覺得莫飛和自己為她娘家做了這么多，她為莫飛做了什么？她覺得氣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