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正宮紅與桂花釀

停尸房的冷氣，像無數根細小的冰針，扎進骨頭縫里。空氣里永遠浮著一層薄薄的、消毒水和福爾馬林混合的味兒，底下還埋著一股更頑固的、屬于死亡本身的、淡淡的甜腥氣，像放久了的鐵銹水。

林霧搓了搓凍得有些發麻的手指，哈出的白氣撞在冰冷的金屬柜門上，瞬間就散了。她拉開38號抽屜。滑輪發出干澀的“吱呀”聲，在過分安靜的空間里格外刺耳。冷氣裹著一團更重的寒意涌出來，白霧彌漫。霧氣散開些，露出一張年輕女人的臉。蒼白，浮腫，眼睛緊閉著，嘴唇是失血的青紫色，嘴角似乎還凝固著一絲未散盡的驚恐。

38號。無名氏。河里撈上來的，泡得久了，皮膚呈現出一種詭異的蠟質感。家屬沒找到，或者根本不想找。這種活兒，通常都落到林霧頭上。

她擰開一罐新的油彩。不是化妝盒里那些給活人用的東西，是特制的，更厚重，更不易暈染，專門用來對抗死人的灰敗。指尖蘸了一點，是極其濃烈、甚至有些俗艷的正宮紅。她不喜歡這個色號的名字，太像某種活人世界的宣告。但她喜歡這顏色本身，像凝固的血，帶著一種不管不顧的生機。活人涂這個，多半要被議論太張揚，太不體面。死人不會。

冰涼的指尖落在女人同樣冰涼的嘴唇上，一點點，仔細地涂抹。油彩覆蓋了青紫，覆蓋了死亡的痕跡，留下兩片飽滿、艷麗、甚至帶著點咄咄逼人的紅唇。在這張了無生氣的臉上，這抹紅顯得突兀又荒誕，像一場無聲的、對死亡規則的挑釁。

“好了。”林霧低低說了一句，不知是對著尸體，還是對著自己。她蓋上油彩罐子。指尖殘留的那點紅，在慘白的燈光下，像一小簇微弱的火苗。

做完這一切，她沒立刻推回抽屜。目光落在抽屜深處，靠近尸體腳踝的位置。那里，不起眼地塞著一個巴掌大的、深褐色的小玻璃瓶。瓶口用蠟封著，里面是半瓶粘稠的、琥珀色的液體——桂花釀。濃郁的酒香被蠟封死死鎖住，只有湊近了，才能在冷氣和藥水味里，捕捉到一絲極其細微的、屬于秋天的甜香。

這是她的秘密。一個和死人打交道的秘密。

她關上38號抽屜，鎖好。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走向更衣室。脫下那身帶著死亡氣息的白大褂，換上自己的舊外套。外套口袋里，有個硬硬的小東西硌著她。她摸出來，是一個拇指大小的、粗糙的玻璃瓶，像裝香水的小樣瓶，但里面沒有香水。

里面是眼淚。更準確地說，是眼淚凝結后的東西——幾粒比鹽粒還小、近乎透明、卻在燈光下折射出細微虹彩的結晶。這是昨天給一位哭暈過去的老太太整理遺容時，從老太太眼角小心翼翼收集的，未干的淚痕凝成的。悲傷，純粹的悲傷。在這個世界里，悲傷是有重量的，有形態的，甚至……是有“價值”的。

林霧管它們叫“悲傷結晶”。官方管它們叫“污染源”，需要付費處理，否則會腐蝕你的“情感賬戶”，讓你在無處不在的“社會健康系統”里信用破產，輕則降級消費權限，重則被送去“情緒勞役營”服刑。

林霧沒那么多錢處理這些“污染源”。她也……不想處理。她把小瓶攥緊在手心，冰冷的玻璃硌著皮膚。

走出殯儀館厚重的大門，午后的陽光劈頭蓋臉砸下來，帶著一種虛假的熱度。街上行人不多，大多行色匆匆，臉上掛著被生活壓榨后的麻木，或者一種被系統調教出來的、模式化的“適度喜悅”。街對面，巨大的電子廣告屏滾動播放著：“保持積極情緒，提升社會貢獻值！”、“警惕悲傷污染，守護情感健康！”畫面里是笑容燦爛的模特，背景是堆滿象征“喜悅結晶”的、閃閃發光的鉆石般的石頭。

林霧低著頭，拐進一條背陰的小巷。巷子盡頭堆著幾個散發著餿味的垃圾箱。她停在一個最破的垃圾箱后面，蹲下身，輕輕敲了敲銹跡斑斑的鐵皮。

“喵……”

幾聲微弱、帶著點顫抖的回應響起。幾個小小的、瘦骨嶙峋的毛團從陰影里鉆出來。三只，兩只貍花，一只純黑。它們的身體呈現出一種半透明的質感，在陽光下輪廓有些模糊，像信號不好的老舊電視圖像。它們是幽靈貓。城市里被拋棄、被碾死、無人收尸的流浪貓，在某種規則下殘留的執念形態。它們無法被活人看見，除了林霧。

它們蹭著她的褲腳，發出虛弱的、幾乎聽不見的呼嚕聲。眼睛是空洞的，沒有活貓的靈動，只有一片茫然的灰白。

林霧掏出那個小玻璃瓶，擰開蓋子。一股難以形容的氣息彌漫開來，不是臭味，是純粹的、濃得化不開的悲傷。這氣息讓幾只幽靈貓瞬間激動起來，透明的身體微微顫抖，貪婪地湊近瓶口。

她小心翼翼地倒出一粒微小的結晶，放在地上。那只純黑的幽靈貓立刻撲上去，半透明的鼻子湊近結晶，用力地、近乎貪婪地吸吮著。隨著它的吸吮，那粒結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縮小、消失。而黑貓原本模糊的身體輪廓，似乎凝實了那么一絲絲，灰白的眼睛深處，極其短暫地掠過一點微弱的光，隨即又黯淡下去。

這就是她的“走私”。她偷藏這些本應被銷毀的“悲傷污染源”，用來喂養這些同樣被世界遺忘、不被允許存在的“幽靈”。這是一種交易，一場與亡者、與那些消散邊緣的執念進行的、無聲的討價還價。她用偷來的悲傷，換取它們在這世上多存在片刻的“生機”。

喂完最后一只貍花貓，林霧剛想把空瓶收起來，巷口的光線忽然一暗。

一個高大的身影堵住了狹窄的出口。那人穿著剪裁利落的黑色制服，肩章是冰冷的銀色天平圖案——情感稅務局稽查員。

光線從他背后照過來，看不清臉，只勾勒出一個冷硬、帶著壓迫感的輪廓。他手里拿著一個巴掌大的、閃爍著幽藍光芒的儀器，像槍，又像掃描儀。儀器的尖端，正對著林霧和她腳邊剛剛消散掉最后一粒結晶痕跡的地面。

“林霧女士？”一個沒什么溫度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像冰錐一樣刺穿了小巷的寂靜，“根據系統監測，你涉嫌非法持有、轉移未申報的悲傷污染物。請配合調查。”

林霧的心猛地一沉，攥緊了空空的小玻璃瓶。冰冷的玻璃邊緣硌得掌心生疼。她緩緩站起身，抬起頭，看向那個逆光的身影。

稽查員向前走了一步，面孔暴露在巷子昏暗的光線下。很年輕，五官輪廓深刻，甚至稱得上英俊，但那雙眼睛像兩口深井，沒有任何波瀾。他的目光掃過林霧，掃過地上的幽靈貓——它們似乎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脅，蜷縮在垃圾箱的陰影里，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他的視線最終落在林霧緊握的手上。

“把手里的東西交出來。”他命令道，聲音平直，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林霧沒動。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幾只貓恐懼的顫抖在眼前放大。她下意識地把手往身后藏了藏。

稽查員似乎沒什么耐心，又向前逼近一步。他身上沒有普通稽查員那種公事公辦的官僚氣，反而有種更銳利、更危險的東西。隨著他的靠近，林霧聞到了一股極其細微的、混雜在冷硬制服氣味里的味道——不是香水，不是汗味，是一種……奇怪的，帶著點陳舊感的，胭脂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般的腥甜？

就在他幾乎要伸手來抓她手腕的瞬間，林霧的視線猛地凝固在他的胸前。

他制服的左胸口袋，露出一角硬挺的、泛黃的紙張邊緣。那不是證件，證件是黑色的電子卡。那像是一張……折疊起來的舊紙片。紙片的顏色，那種陳舊的、仿佛被歲月和某種液體浸透過的暗黃色，讓她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

她的目光死死釘在那抹暗黃上，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恐懼和荒誕的熟悉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

那顏色……那紙張的質地……像極了她無數次在噩夢里見過的——

那張1943年的假結婚證。